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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將死之人自知時日無多,也就這一時半刻了,怕來不及交代後事的原中源抬起骨瘦如柴的手,想撫向女兒的臉卻力不從心,抬到一半便無力滑落,一雙勻稱素手連忙緊緊握住。

  「聽爹說……」

  「不聽、不聽、我不聽,你好好養病,等病好了我再聽你說,你想說多久都行,我不走了,留在府裡陪你。」父母在,不遠遊,她太不孝了,為了自己小小的念頭竟然未在雙親跟前盡孝,作著俠女夢遠走他地。

  不過是一場風寒而已,怎麼會變得這麼嚴重,竟將鐵錚錚的漢子折磨成掛著皺皮的骨架子,病得下不了床。

  「乖,聽話,讓爹把話說完,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他眼皮漸漸沉重,為了女兒而努力睜開。

  「爹……」她不想哭卻泣不成聲。

  原中源氣弱的笑著。「別難過了,人終將有一死,爹只是早走了一步,不能看你嫁人,有個好歸宿……」

  「不嫁,我幫你撐起這個家,我不是你女兒,我是你兒子。」她性格剛強,不輸男兒身。

  一聽女兒這孩子氣的話,他笑著笑著眼角流出一滴淚。

  「聽爹說,爹死後咱們那些宗親肯定不會好好待你們母女,他們眼饑爹留下的偌大家業已久,爹怕你們受到虧待,已做好安排,爹就只告訴你,你娘她……」他歎了口氣,說不下去。

  自家婆娘的心性還有誰比他更清楚,快二十年的夫妻了,她不是能扛事的主兒,不拖後腿已是萬幸,不敢指望她能護著女兒們,給她們過上好日子。

  處於回光反照的原中源氣色看來好多了,說起話來也有力氣,但是看在原清縈眼中卻是悲傷不已,握著他的手不放。

  原清縈苦笑。「娘想怎樣就怎樣吧,她起不了大風浪,有我在,爹大可放心,我不會讓原府散了。」

  他心寬的笑笑。「還記得爹常帶你去玩的地方嗎?咱們家的家底就在那裡,記住爹教給你的口訣,這個是開啟的鑰匙,你要拿好,除非是你信得過的人,否則誰也別提。」說是鑰匙,其實是銅制的手環,赭紅色、指甲片寬,有點厚度,可以從中間扳開,形成半月形的彎鈎,扳開的手環內側有刻痕,用來配合鎖孔的扭轉,但這只是第一道門的暗鎖,後面另有玄機。

  不過常跟在爹親身邊的原清縈知曉機關如何開啟,她當九連環、七巧板玩過,父親早手把手教過她。

  「……還有床板下的暗櫃……」他伸手一指。

  「我知道,我來取。」她鬆開父親的手,彎下腰往床下的橫板敲了三下,一道小指寬的凹痕露出,她將指頭伸進凹痕往外一勾拉,高三寸,長六寸的櫃子被拉了出來。

  暗櫃中有一隻光滑平整的烏木小匣,不重,很輕,她取了出來,拿在手上。

  「這裡是部分銀票和所有的契紙,你找個穩妥的地方藏起來,以後是你和妹妹的依靠,爹再也照顧不了你們……」好累,天黑了嗎?怎麼有點暗……他看不清楚女兒肖母的臉……

  「爹,我長大了,我會照顧自己,三妞她有我,你……」她沒法說出「你安心的走」,心裡酸澀得很。

  「防著你姊夫,當年爹看走眼了,以為他是個好的,看在老友的交情上定下這門親……」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女婿將讀書的心思用在旁門左道,一心想仗著岳家的財富一步登天。

  大女兒過門後,原中源才發現女婿的狼子野心,他不時假借各種名義要女兒回娘家要銀子,一下子詩會、一下子宴請師長,連同窗兒子滿月也要百兩銀子以做祝賀,還不時言語暗示岳父膝下無子,女婿是半子,大可將家業交給他管理,他義無反顧。

  從女婿第一次要錢時,原中源已經看出他心術不正,不可信任,只是大女兒已經嫁了,跟她娘一樣的軟性子,由人糊弄,悔之已晚的他總不能叫小夫妻和離。

  「爹,我跟大姊夫不熟。」言下之意不會往來密切,不上門走動,大姊不回原府她也不會主動去拜訪,就當婚喪喜慶才見上一面的姻親,不用特別熱絡。

  「好、好,不熟,不必把他當回事,面子上過得去就好,他……不提也罷……」原中源忽地急喘氣,話在喉間像是抽氣般,呼!呼!呼……胸口起伏的動靜大。

  「爹,你怎麼了,不要嚇我,我……我去叫大夫……」慌了手腳的原清縈急著想叫人,只是剛一動就被拉住。

  「沒……沒用了,爹……爹要走了,你性子倔,眼……眼裡容不下沙子,真要扛不住去……去找老酒鬼,要是連他也擺不平,你……別再賭氣了,天運那小子……」驟地,他兩眼睜大,拉著女兒的手虛軟地滑落。

  沒氣了。

  「爹,爹……爹——」

  流著淚,原清縈無聲哭泣。

  風悄悄,翻動的白幡也是靜止的。

  一道足音很輕的身影走近,長著粗繭的大掌伸向落淚的面龐,想拭去令人心疼的清淚……

  「誰?」

  「是我,別動手,小心傷著自己。」反手一撥的謝天運微露訝色,她那一記小擒拿手力道綿厚,功力十足。

  聽著熟悉的聲音,她偏過頭不讓人瞧見面上淚痕。「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旁人都嫌冷清。」

  梅園是她爹最常駐足的地方,他將書房設置在此,離主院甚遠,冬天賞梅、春天看景,梅樹下有口小池塘,裁著死紫嫣紅的荷花,夏天觀荷,還可採蓮藕、吃蓮子。

  平常不會有人走動,也就三五小廝丫頭來送茶,打掃庭園落葉、修剪花木和澆水是原中源閑來時的消遣,不假他人之手,園裡的花花草草都是他侍弄的,也是他想一人獨處的小天地。

  不過這裡的主人不在了,去年的梅花今年依舊在枝頭綻放,紅梅、白梅交錯,錯落有致,一點未融的雪掛在枝極間,雪停了還是有好景致,可惜少了樹下吟詩的人。

  「別躲了,我看見你哭了,對我還需見外嗎?小時候你尿濕的褲子還是我幫你洗的。」她覺得丟人,偷偷藏起來了,是他去幫她善後的。

  「看破不說破,你會不會做人,我爹死了我還不能流兩滴淚嗎?」惱羞成怒的原清縈以凶巴巴的語氣掩住聲音中的哽咽,兩手打開用十指揮去眼角殘留的淚珠。

  他從善如流的攤開手,由著她使性子。「行,你哭,你一直不哭我才擔心,哭出來了我也安心。」

  「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她不快的沉下聲。

  「你的丫頭說打從你爹入鹼後你就沒掉過一滴淚,我怕你憋壞了,憋出病。」她表現得太堅強了,讓人瞧不見她的傷痛和脆弱,在原府,兩父女的感情最好,父親一死,對女兒的打擊很大。

  原叔用寬厚包容嬌慣著調皮的女兒,像是一把張開的大傘護佑著她,遮去傘外的風風雨雨,如今傘破了,風也吹、雨也下,烈日當空,她再也沒有庇蔭,只能獨自面對。

  「碎嘴。」她悶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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