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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朝廷官員與紫微垣宮駐兵又起紛爭,矛盾加劇,屠征的日子又陷入了案上重重緊急文書的包圍之中。銅斤城一占,鹿汶野地烽煙燃起,他離開紫微垣宮到琛州,連同到新臥的月向晚一起途經舒城。

  舒城是天樞總堂所在,蘇留仙早年避世於此才與屠涇渭相遇,留下座明霜泉苑,屠涇渭死後她心灰意懶,又回苑中靜養。

  「我這兒子素來就不貼心,在不在身邊都是一個樣。這裡清淨,又有秦神醫一家陪,我還回去幹嗎?」請她回紫微垣宮她如是答,神色安詳無怨懟。

  初見月向晚與戈舒,蘇留仙驚訝之餘亦有微微不滿,但一番閒談之後,月向晚的從容細膩與戈舒的天真無邪令她釋然,年紀經歷到此,世上有很多禁忌已不甚看重了。人活著,能看開就好。

  傍晚告辭出得房門來,戈舒一反常態地安靜。

  「娘!」她突然搖了搖牽著的手。

  「怎麼了?」月向晚循著她的目光,只見逆著夕光的園邊土牆下趴了一個少年,背對著她們不知在幹什麼。

  那少年若有所覺地回頭來,娃娃臉的笑容掩在泥巴下。月向晚認得是秦騏的孫子秦淮。

  「你在幹什麼?」戈舒大聲問。

  他回了個噤聲的動作。

  「娘——」戈舒貪玩的表情露了出來,扯著她往牆邊拉去。

  牆內是一個女人,坐在樹下低首讀書,密密的劉海擋去了專注的眼。當一陣風來使書頁亂翻,她低呼了聲,趕緊用撚住書角的右手壓住。

  月向晚正覺得她的姿勢奇怪,不意看向她的左手,頓時呆住。

  「誰?」那女人機敏地站起,書從膝上掉落,左袖空蕩蕩地在風裡飄。

  「糟糕,被抓包了。」秦淮低呼,「左姨!」以為窺視少不得臭駡,哪知左劍的眼一對上月向晚,憤怒的神色倏地轉成冰冷。

  「你別走!」月向晚忍不住喊。

  流暢似水的發在空中轉開長弧,正要離開的左劍聞言一頓,竟折回到土牆邊,沉沉的眼與她相對。

  她看到了她眼裡的恨意:「當年之事,我很抱歉。」斷去了一支臀,任誰都不可能輕易釋懷。

  「臂上的傷早就好了,可這裡的——」左劍指指胸口,「一輩子都好不了。」

  「你恨我。」她輕道,是肯定而非疑問。

  「我從七年前沒有斷臂就開始恨你了。你以為我是為了手臂?」

  「不是嗎?」

  「臂是我自己斷的,是懲罰我自己的癡心妄想。」

  她一怔。

  「你為什麼不吃驚得大呼小叫,為什麼不跟其他女人一樣淚流不停?如果你不是這個樣子,他也不會對你另眼相看了。」左劍偏頭冷冷一笑,水氣卻從眼角彌漫開,「你終於當上了宮主夫人?」

  「什麼叫『終於當上』了?」

  左劍陰沉的眸光定在她臉上:「從一開始你為他撿棋子,我就知道他肯定會看上你。我和他從五歲開始相處,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你的容貌、才情、心計、性格恰恰是他所養女人裡最喜歡的典型的集合,他不可能會放過你。」

  月向晚又一怔:「我那時是有夫之婦,他後來並沒有為難太多。」

  「以他不擇手段的性子,讓你成為寡婦不是難事,現在你這『寡婦』當得不也很快活?」

  「不可能。」他曾對著石城靈位發毒誓,不該是騙她。可是——心底的猶疑從何而來?

  「心向著一個人的時候,無論那人做了什麼,你都會為他找藉口,就像當年的我。」左劍的冷笑裡藏了幾分怨毒,「仔細想想,其實自己騙自己也不能騙一輩子。這一次,我倒想看看你跟他的眼淚,和我們的究竟有什麼不一樣。」

  突兀地離去,夕陽下的影子有異樣的血紅,那觸目驚心的殘缺一直迤儷進月向晚的眼眸。

  「不。」唇間吐出一字。

  左劍因愛生恨,話中挑撥多於真實,她不願信,也不敢信。但是屠征謎般的另一人格,城府上薄弱的信任,任他們三年朝夕相處的親近、談心處事的默契感動、床笫間火熱纏綿也無法彌補掩蓋。

  帶著沉沉的心事回到寢房,在囚籠般的空間裡坐到月升星明,她表面仍沒事一樣地哄睡了戈舒,沏了盞茶倚到窗口。

  也是在裝瘋賣傻的一年裡,她學會了將解不開的愁緒擱在心底,一個人慢慢讀想,悄悄舔療,直至傷口收疤、傷痕模糊淡去。若認真回想起來,這樣沉重的蛻變還是拜屠征所賜。

  然而這一次不及防的傷,將是一輩子無法收口,顛覆三年甚至一生的世界需要多大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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