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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我現下怕不便於舟車勞頓,不敢給宮主添麻煩,在此等候先夫歸來便是。」

  屠征問道:「你怕什麼?」

  她輕答道:「天下的無恥之徒我都怕。」

  「你現在全身就像長滿了刺兒。」他並不生氣,對她的嘲諷倒顯縱容,「我真想看看你的刺掉光了會是什麼模樣。」

  為何她在戈石城面前是一副柔順面貌,對他卻總是以刺相對?

  照說刺紮在身上的疼,會促使人對刺避而遠之,可是他卻像是被紮上癮了,不疼個一回兩回,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他話中的親狎讓她憤怒:「若我不上紫微垣宮,宮主是不是會令人『請』我上去?」

  「只要你捨得下戈石城。」

  寥寥幾字道出了她致命的弱點——若她捨得下石城,她不會不辭辛苦從新臥城趕來,若她捨得下石城,她不會心甘情願走進他的陷阱,若她捨得下石城……

  她舍不下。

  千里趕赴而來,她不是為了孑然一身逃亡而回,她不願意在無法見到丈夫最後一面之後,又放棄了丈夫的魂魄骨灰,她更不想屈從于一時壓力,退而抱守悔恨沉痛……

  當她緩緩抬眼,眸中帶恨的冷意不保留地傾泄之時,他的唇角微微勾了起來,勝利之意被稍鬆懈後流露的慵懶沖淡。

  現實棋局中並非一定真假透徹、輸贏分明,更多時候是僵持不動的死局。這一步,看似屠征走前了,其實他的步子也不過就到此為止,月向晚給人帶來的挫敗,絕不亞於四年之前。

  再到紫微垣宮,五味紛雜,尤其是不陌生的小洞天景致,明媚春日下春風手溫柔撫觸,水氣的清涼中有草的純樸與花的芳香。

  這裡原本是屠征的休養地,一切的禍事也從此而起。

  軟轎上遮陽的紅紗微微飄動,沾染了些許飛濺的水珠,晶瑩的小顆靈動,滾落在月向晚的膝上,沁進一點點涼意。她懷中抱著丈夫的靈位與骨灰,沉默地任由軟轎將她抬入這個先前抵死不肯住進的小院。

  轎停住了。

  她閉眼聽外頭一聲令下,奴僕婢女悄聲退下。

  轎簾子被輕輕掀開一角,因為有日光投射在臉上,溫溫癢癢的,隨即一片陰影覆蓋而上——她知道是屠征。

  長長久久的靜寂。

  她聽見自己近似死去的心跳與短促的呼吸。

  「想好了沒有?」

  她睜開眼,望見他的臉,他眼中的黑暗波紋像四周圍飛騰不定的瀑,朝她衝擊而來,然而她,心如靜水。

  「我沒想過。」所處的劣勢讓她的抗爭都顯得消極懦弱。

  他微笑道:「沒想過,便是默許住下了。」

  「你可以解開我的穴道了吧?」多麼痛恨這樣的無能為力。

  他只是伸過手,拇指刷過她的唇瓣,握著了她秀美的下巴,輕柔地把她的臉抬了起來,臉俯了過去——

  她冷冷道:「你再敢動我分毫,我就在這裡咬舌自盡。」

  他聞言頓住,神色陰沉下來,明白她絕非恫嚇。

  突然加重的手勁讓她痛得臉色泛起青紫,正想或許骨頭真的要被捏碎了之時,他鬆開了手。

  「我想做的事,區區威脅是阻止不了的。你不願意,直說便是,不必拿死來要挾我!下次如此,你不會再有這樣的運氣。」語氣仍強硬,但其實已是退讓一步。

  她不語,由他在肩上拍擊,感覺到全身一軟,手腳也能動了起來。

  他拉住她一隻雪白的柔荑,將她牽出軟轎。

  她掙了一下,卻沒有脫開:「放手,我自己走。」

  他回頭靜視半晌,竟然真的放開。

  她兩手攬緊了臂彎中的靈位與骨灰盒,貼在心口。

  「宮主!」守樓的婢女有如驚弓之鳥地行禮。

  他問道:「房中的舊物已經收拾過了?」

  「都按照宮主的吩咐佈置妥當了,就只欠缺一張黃狼皮毯。暖寶號莊爺差人來說,今春的皮毛過於薄單無澤,怕它主不滿意,所以要等到東北入冬才能製成。」

  「只要別誤了時候便好。」已快入夏,裘毯倒並非必需。

  婢女開啟了房門,月向晚一看房中擺設竟呆住了。

  屠征輕笑:「還要我『請』你進去嗎?」

  她邁入門檻兒,眸光從梁木轉到地毯,從牆壁掠到窗扇……原本簡單陽剛的佈置全然更換,屋角房梁鏤著的梅花紋透出新木的暗含的光澤與淡香,牆上亦由那種暗紫巧妙地削成了棵梅樹,枝杈朝四方延展,繁複而不累贅,通明的光照來,整個房間仿佛在雪地霜天的梅花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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