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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她走到深紅色的矮幾前,瀏覽著再熟悉不過的小玩意兒,一支蒼黃的短笛端上系著她親手編就的如意結,一對玉陀螺,大的潔白如雪、小的青翠似葉,鎮在琥珀球裡四季不敗的朦朧野菊……書案上的文房四寶、磁石八卦、木片曆表整整齊齊排放,一如她平日喜愛潔淨的習慣。

  轉頭,目光落在床前屏風上,雪白的絲面無瑕無垢,再一看茶几上擱置的胭脂盒和眉筆,她什麼都明白了。

  這一點一滴,都是過往記憶。

  屠征不說,卻急於在討好她。

  「你仿照欽天府佈置這裡,花了多少心思?」

  他不答反問:「喜歡嗎?」

  「昨日種種昨日死,再怎麼像,也只是假的!」她袖一拂,胭脂眉筆掃到了屏風上後摔落在他腳邊,雪白的絲上留下斑斑粉跡,猶如血痕。

  輕輕撣去沾上衣的胭脂粉末,他並不生氣,只是道:「收復北天用了三個月,月重天的墓遷至王侯陵園花去兩月,佈置這裡——只費了十天工夫,若不是欽天府中花草書冊、木質物品都已燒毀,所耗時日還會更短。」

  她瞪著他:「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涕零?」

  「我不要你感激,只要你高興。」

  她笑得慘淡,死了丈夫、又被厭惡之人軟禁,她還能高興得起來真是天下奇聞了。

  「你自己已道昨日種種昨日死,一切傷心之事亦是昨日,何必再想?」

  「你屠宮主怎麼會明白『傷心』是什麼。」若是什麼都能不想,人間也不會有這麼多苦痛。

  他笑道:「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沒有傷心過?」與其沉湎於傷心,還不如安定心神找對症之藥,「傷心傷身,你捨得傷你自己,我卻捨不得傷你呀!」

  「強人所難就是你不傷人的作為?」

  「破例將戈石城的骨灰歸還,難道是傷你的心?」他望向四周道,「安居於此處,免去你奔波勞累之苦,山水又可滌心怡情,對於養胎是有益而無害。況且,在你的孩兒生下之後,你捨得讓他過亂世中三餐不濟、朝不保夕的日子?』」

  她擁住了懷裡的靈位骨灰,就如擁著丈夫在尋求安定:「亂世中有如此多人照舊奔走忙碌,他們能受苦存活,我跟我的孩兒自然也能。」

  他大笑,嘲弄:「肩不能擔,手不能挑,你就算吃得了苦也未必能存活,世道之亂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你過往所見流民之災,只是亂的小小一面。入了世,你要靠什麼謀生?以你的容貌,你以什麼能耐杜絕他人覬覦?」

  「是,我沒有能耐,所以宮主別有居心,我也無可奈何。」她的聲音沉啞,心中因他的嘲笑而刺痛。

  他緩下了笑,凝視著她,道:「我有何居心,從未假裝過,只是你月向晚從來不願來看清我屠征是怎樣的人。」

  她微掀唇角,淡粉勾成曲扭:「宮主的為人,自有事實在說,用不著我來看清楚。」

  「是啊,事實在便好,管他人作何想?」他又笑了笑,她因低著頭,未見他眼中隱約的悒鬱,「不管怎樣,你是不能離開紫微垣宮了,所以你也無從比較起——出了宮,還會不會有人比我待你更好!」

  與屠征的示好抗爭不是難事,只要月向晚對他視若無睹,他的耐心一告罄便會拂袖而去,然後她便會有幾日的清靜安心。

  在無人敢笑鬧生事的小洞天打發日子也不是難事,無聊之間寫畫吹笛,累了便小睡,消極地將日子挨過一天又一天。

  只有肚裡的孩子才是她的「最難」。

  她不知道她的娘親懷她的時候是否也有這樣的辛苦。

  一夜睡睡醒醒,天將明時才剛泛進漸沉定的氣息,她又在難受中掙扎醒來。

  門外等候的婢女還未來得及捧著溫水進來,便聽到房中的嘔吐聲。

  再一折騰,回神時天已大亮,她病怏怏地靠著水盆,水波中有她破碎憔悴的臉。

  「你們別忙了。」她阻止婢女端上餐點,「退回去!」

  那種氣味讓她還想再吐。

  「這些都是清淡小點,一點兒也不油膩的。」

  「我不想吃。」

  「夫人昨日便沒有吃下什麼東西,現在多少還是吃點吧,不然宮主會怪罪下來的。」

  她折著布巾去擦拭戈石城的靈位,婢女忙道:「夫人,我來吧。」

  「別碰他。」

  婢女嚇得縮手,不小心將靈位帶到了地上,發出「砰」的一聲。

  月向晚拾起,抬頭冷眼看她。

  「夫人——」婢女訥訥。

  「出去吧。」她淡淡道,「把飯菜也撤掉。」

  婢女不敢再不從,領著姐妹退出房門,只聽背後關門上閂聲和月向晚拋來的一句話:「我不是你們的夫人,我丈夫姓戈。」

  「真難伺候。」婢女們嘀咕著,忽見前方人影來,趕緊噤聲。

  「宮主!」

  屠征掀了掀盤中瓷蓋,未動分毫的湯點仍舊燙熱,他的目光投向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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