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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當他發現這一點的時候,嚴灝覺得自己的心快要碎了。

  他強自咽下喉中的苦澀,低啞地道:「我不會過去,不會再碰你,但是,我希望你聽我說幾句話。」

  殷薔別過身去,幾不可見地輕輕點了下頭。

  「我想,天地劍已觸動了你最後的記憶,引你看完了所有的夢境,同時,也知道了舞姬的死因——殺害她的人,是我。」

  聽見他親口承認,她顫慄了一下。

  「誠如你所見,我背棄了舞姬的愛情,在我以死相殉之後,我到了人類所謂的……陰間。」

  他縹緲的眼眸穿過了空氣中的某一點,幽幽的傾訴千年前的往事。

  「你先我而去,但我卻找不到你,北斗告訴我,你早已投入輪回轉生,藉此永遠的離開我,不再與我相見。我不死心,我不肯離開陰間,非要等到你,親口向你說聲抱歉……」

  這些話,放在心裡整整兩千年,直至今日,他才能夠親口對她說。

  「有好幾次,我見到了你,可是你早已不記得我。不管我對你說什麼,你都沒有反應,只有我還牢牢的記得那一世的種種。

  我不肯投胎,就是為了記得那早已無人記得的過去……秦朝覆滅了,漢朝取而代之:漢朝亡了,唐代替之……我就這麼過了兩千多年。」

  殷薔捂著唇,哭了。

  嚴灝想走過去擁抱她,但是他不敢。他害怕再度看見她恐懼的目光,那會使他崩潰。

  「然後,北斗特地來找我。他問我,要繼續等下去,還是要搏它一回?我很猶豫,不知道該如何選擇;我害怕一旦轉生,會將所有的一切都忘記,但更害怕遇不到你。

  北斗告訴我,他可以賦予你與我相同的夢境,同時他會留給我們兩樣東西,一是白玉簪,一是是天地劍。這兩件物品會輾轉經由別人,到我們的手中,再加上我後來所寫的著作『戰國導論』,即是三塊前世記憶的拼圖,它們會幫助你想起過去的一切……這就是你為什麼會不斷夢見前世種種的原因。」

  「既然你希望我記起一切,又為什麼要施法封印白玉簪?」殷薔迎向他震驚的眼,知道自己猜中了,「是你吧?封印白玉簪的人就是你吧?」

  他痛苦地道:「是的,是我做的。但那是因為——我不想讓你知道殘酷的真相!我害怕當你看見我殺害你的那一幕之後,你不會原諒我。

  我寧可你的夢境只到中間為止,我只希望你知道我是你命中註定的男人,這樣就夠了!所以,我封印了白玉簪,直到……北斗施法破解。」

  到此為止,所有的疑團都解開了,剩下的,是她的判決。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祈求你的原諒……不!我甚至不敢奢望你的原諒,我想做的只是向你道歉,儘管這句抱歉……遲來了兩千年。」

  殷薔沒有說話,只是不停的流淚。

  北斗帶她穿越時空所見的一切,仍然震撼著她,她仿佛還能感受到舞姬被利刃穿心的時候,無法與戀人廝守的不甘,與被戀人背叛的怨懟,那些都不是一句抱歉所能夠了結的。

  經過了許久,她突然顫抖地問:「你怎麼下得了手?舞姬是你最愛的女人,你怎麼忍心……」

  「我愛你,但我也愛我們的兒子。他是一個那麼驕傲的孩子,自認為天子,我們怎麼能告訴他,他真正的父親只不過是一名卑賤的商人?你要他怎麼面對贏氏祖先?怎麼面對天下人?

  當時我們都老了,死不足惜,但政才二十三歲而已,你要他背負著這個秘密,於心不安的度過他的餘生嗎?殷薔……」他朝她走過去,她卻驚叫一聲,如同驚弓之鳥般,將自己縮到一隻收藏瓷具的木櫃子旁。

  當嚴灝看見她的反應,他便知道一切了。

  終究……他仍是無法得到她的一句原諒,但是至少他的宿願已償。

  他極力克制著碰觸她的渴望,瘩啞地道:「我想……知道這一切後,你一定沒有辦法忍受跟我住在一起,所以,等會兒我會收拾一些行李搬到旅館住,搭明天上午九點的班機到北京去。」

  頓了頓,他艱澀的繼續往下說:「北京大學希望我能在九月開學時過去任教,我也打算那麼做,也許我會在那裡住下來……不過這都還是未定之數,我會再跟你聯絡,好讓你知道……如果你想離婚,離婚協議書該寄到什麼地方。

  另外,我不會跟你爭奪孩子的撫養權,但是我該償付的贍養費絕不會少給,我也會請律師將這幢房子與我三分之二的財產,都登記到你的名下,如果……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每年見你們兩次……或是一次,我會很感激你。」

  「我不需要你的贍養費!我根本就不——」

  他僵了一下,但仍迅速接口:「但我堅持,養育孩子處處需要錢,我不要你辛苦的工作,我是他的爸爸,我堅持要執行每一分養育他的權利。」

  聽見他這麼說,她只能木然地呆立著。

  「殷薔,我會在機場等待著你的判決,不管你的判決是什麼,我都會全盤接受。我只要你知道……我將愛你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刻,這一次,我不會再背叛我的誓言。」

  說完,他轉身走出庫房。

  在他離去的那一刻,殷薔清楚的看見他的眼底漾滿了淚。

  紐約JFK機場

  已經九點了。

  嚴灝聽見廣播重複著他所將搭乘的那班飛機將要起飛。

  他該走了。

  可是他走不開。

  他想要再等等,也許她正在趕來的路上。

  可是他知道這只是自己的妄想。

  如今他已過了海關,坐在登機門的前方,即使她想見他,也進不來,再者,經過了昨天,他認為殷薔這輩子大概都不會想要見到他了。

  「凡諾先生?你是葛羅斯·凡諾先生嗎?」一名棕發空姐彎身詢問著坐在長椅上的嚴灝。

  他抬起頭來。「我是。」

  「飛機就要起飛了,麻煩您儘快登機。」她親切地提醒他。

  沒有藉口再拖延,嚴灝只能帶著遺憾與心碎登機。

  北京除了歷經明、清兩朝在此定都之外,亦是現今中國的首都。在過去,它不僅承襲了五百年的文化薰陶與歷史變遷:在未來,它更扮演著領導中國走向時代尖端的角色。

  身為中國通史系教授,北京曾是嚴灝一心嚮往的城市。

  在這裡,處處是歷史,看得見、聽得到、摸得著。他不只千百次的想過,當他來到這裡,他一定要親自造訪故宮紫禁城,他要登上長城瞭望群山,他要親自走下地宮去看明代帝后十三陵……

  但是,他到這兒一個月了,哪裡都沒去。

  他唯一所做的,就是待在北京大學的宿舍裡虛度晨昏。

  嚴灝知道在開學前,他必須要寫出本學期的教學計畫,但是……天哪!他半點動力也沒有,也根本不在乎什麼該死的教學計畫。

  他想回美國、想回家,想念他的妻子、想念他那尚未取名字的兒子,還有那只叫雀斑的小狗……不管怎麼說,它總是家裡的一分子。

  嚴灝煩躁地站了起來,從書櫃下層的抽屜裡拿出一封信。

  那封信已貼好了郵票,收件人地址也寫好了,信件的內容他更是早已背得滾瓜爛熟,他只要將封口上膠,投入郵筒,就一切OK。

  然而,這麼簡單的動作,他卻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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