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鴻雁 > 情弦五十 | 上頁 下頁


  墨窸怔了怔,很難忽視她滿是補丁的衣裳,乾裂的唇,紅腫的手,從破鞋裡探出的紅紅的腳指頭……

  覺出他的目光,她縮了縮腳趾,有絲羞怯,卻猛然抬頭看他。堅毅的、決絕的目光震動了他的心。

  「我爹沒有通倭叛國!」

  他接過狀紙,唇邊卻是一絲淡淡的笑,「你要告建昌侯張延齡?」

  「是!將軍。建昌侯張延齡包庇族侄,陷害忠良,以『莫須有』之罪證誣告家父私通倭寇……將軍,家父冤枉!」她抬頭,映入眼中的是他悠閒的笑,她心中倏地燃起怒火。

  這些高官!這些所謂的國之棟樑啊!什麼剛正不阿,什麼愛民如子,竟無視她的哀傷與痛苦。或許在他眼中,她這樣卑微低賤的小民根本就不值一提。他要保護的只是那些位高權重、有錢有勢的大老爺吧?真是可惡!

  墨窸展開狀紙,淡淡地道:「狀紙是誰寫的?」

  「是民女所寫。」曹祿兒沉聲回答,心裡鬱著一口悶氣。

  墨窸一笑,似乎早在預料之中,「難道你不知大明律例,惟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方可代書狀紙嗎?」

  曹祿兒垂下頭,指甲陷進肉裡,「民女知道。」若她有錢,自然可以請得動那五十兩一紙的「金筆」狀書。

  看了看她,墨窸淡淡一笑,將狀紙甩下,「狀紙重新寫過再來。」

  薄薄的一張紙,曾寄託她無數的希望。如今,卻如風吹雪花一般,輕飄飄地落在她的腳下,毀了她所有的希望。

  好恨!好恨!好恨!好恨……

  她抬起頭,直直地看著他,積壓已久的怒火瞬間點燃。

  可惡、可惡!這京城的一切都如此可厭可惡。輕視她、刻薄她、謾駡她、驅趕她的人,還有那些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官員和躲在高牆深宮尋歡作樂,卻看不清百姓苦難聽不見百姓哀歎的皇帝呀!真是可恨!

  「將軍!」她突兀地叫著,聲音冷得像風,身子卻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怒火驅使著她,連她自己都不知脫口而出的將是怎樣尖刻的話。可是,就算後果是像她父親一樣被斬首示眾,也無法使她畏怯半分。

  墨窸沉默地看著她亮亮地像燃著一團火的眼眸,心裡有種莫名的震撼。在他面前的竟不是那個哀傷無奈的小女孩,而是一個強悍且充滿鬥志的戰士;一頭小小的,卻隨時會伸出利爪傷人的雌豹呢!

  「將軍,您官位大、俸祿多、名望高,人多贊你是擎天柱、架海梁。可在民女看來你與那些貪官汙史毫無分別——一樣的虛偽無恥,根本就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或許像民女這樣的百姓在你眼裡就連條狗都不如!可是您別忘了自己也曾是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曹祿兒看著面無表情的墨窸,「將軍是否很生氣?想必從來沒有人這樣和將軍說話吧?那是因為將軍高高在上,從未有機會聽到百姓真正的聲音。將軍或許會認為民女是在污辱將軍,但民女所說卻是心中真正所想,不似那些圍繞在你身邊奉承討好的人盡說些虛偽的假話。」

  「將軍啊!難道你竟真的忘了自己平凡的出身,而要把窮苦百姓的痛苦踩在腳下,置之不理嗎?」她嘶聲叫著,哽咽不能成聲。

  墨窸默默地看著她,唇邊泛起一絲笑,「你說得不錯,從來沒有人這樣和本將軍說話——因為從沒人像你這樣大膽!你的話說得實在是很精彩,竟不像是出自一個小女孩口中。只可惜,本將軍再也聽不到了——」他笑著,輕輕拍手,卻突然暴喝:「來人!把這口出狂言的無禮小丐抓起來!」

  曹祿兒沒有掙扎,只仰著頭,瞪著唇邊仍有笑意的墨窸,尖聲叫著:「你可以抓我、殺我,也可以封住我和世人之口,但你的心清清楚楚地知道——像你這樣枉受俸祿、愧對百姓的無恥之徒,別說是為官,就連做人都不配!」

  「或許吧!」墨窸看著她被拖走,只是無所謂地微笑。

  夜幕初降。

  盞盞華燈高照,重重簾幕低垂。

  兵甲林列中,墨窸昂首而行,瞥見幕後紅影一閃,唇邊笑意更深。

  「侯爺!」他深施一禮,對著高坐在上的華眼男子滿面笑意,「深夜打擾,還望侯爺恕罪。」

  「無妨!」張延齡捋須微笑,「墨將軍是皇上身邊的紅人,老夫恭迎還來不及,怎敢怪罪呢?墨將軍上坐。」目光閃爍,張延齡淡淡地道;「不知將軍因何而來?」

  墨窸一笑,拱手道:「适才末將在街上撞見一誣告侯爺陷害忠良的小乞丐……」

  「竟有此事?!」張延齡揚眉怒道,「莫非將軍因此來質問老夫?」

  「怎會呢?」墨窸笑道,「末將雖然魯莽,卻不至愚到忠奸不分的地步……末將本想將那小乞丐送往刑部治罪,但念其年幼無知且為人顛狂,遂將其押至府上交由侯爺親自發落。」

  「那這小乞丐現在——」

  「已移交府上侍衛。」墨窸仍是滿臉堆笑,竟是百般討好。

  張延齡悠然一笑,靠在椅上,輕鬆許多,「既然將軍也知那小乞丐不過是年幼無知才會胡言亂語。老夫又怎麼會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呢?待老夫傳話下去,放了她便是。」

  「侯爺果然寬宏大量。」墨窸一笑起身,「夜已深,末將告辭了。」

  張延齡一拱手,也不挽留,「將軍慢走,恕老夫不遠送了。」

  「不敢勞動侯爺大駕。」墨窸拱拱手,轉身離去,眼中掠過一絲詭譎笑意。

  「你都聽見了?」看墨窸的身影消失於門外,張延齡不禁大笑。

  「下官聽得清清楚楚。」簾幕掀起,一名紅袍文官緩步走出。

  「你現在還怎麼說?嚴嵩!」張延齡轉身看他,隱有不滿之色,「張家一向為主盡忠,皇上恩寵眷顧,何來疑忌之說?!」

  「是下官多慮了。」嚴嵩賠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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