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鴻雁 > 女冠 | 上頁 下頁


  天未大亮,妙清就要起程。璞玉有心反對,但見妙清冷著一張臉,幾個師姐又不幫腔,也不好多說什麼。

  天色朦朧,雪色清冷。到了馬房,就見那車夫靠著車轅,一雙眼只盯著旁邊的馬車。昨個夜裡天暗,未曾細看,今早瞧清了才知那馬車的氣派與華麗。別說那漆著金漆、垂著流蘇、繪著圖騰的車廂,就是那拉車的兩匹馬也是千里挑一的良駒,難怪那老實的車夫直瞧得眼紅。

  瞧見守在車旁的壯漢,妙清含笑頷首,璞玉卻不禁上前對那馬車嘖嘖有聲,又笑那漢子,「咱們又不是強盜,還會搶了你的不成?哪兒用得著那麼緊張呢?」

  那漢子皺眉,也不瞧她,徑直走到妙清跟前,「我家公子叫我轉告師父。說是鄉野小店,未曾料到竟遇著知音,也沒帶什麼好東西,這支簫就贈予師父做個見面禮。」

  不光是璞玉瞪大了眼,就連妙清也感驚訝,一時無法開口。等到那漢子把那管湘妃竹制的長簫塞到她手上,才驚覺道:「能聽公子雅樂,已是三生有幸,貧道不敢再受公子禮物,還請……」

  「師父是瞧不起我?」車裡傳出的聲音分明是帶著笑,聲調卻是平淡如水。就因這樣的平淡,不一樣的聲音也覺出三分相似。

  「貧道不敢,只是貧道不諳樂理,只怕有辱這支竹簫。」

  「不諳樂理?」聲音帶了幾分驚訝,卻隨即大笑出聲,「你聽聽,張生,解我簫聲,知我心意者竟是個不懂樂理的道姑……」

  寒風拂過,錦簾微動,流蘇下晃過一抹明黃。

  妙清心中一動。突聽一聲清叱,那馬車竟長駛出門。手中拿著竹簫,聽著遠去的笑聲,妙清只模糊地想著師父可不會這樣笑。

  那頭璞玉已冷笑出聲,「師姐到底要不要上車啊?莫非見了這知音人就忘了師父嗎?」

  妙清雖然淡然,聽了這話也不禁變色,怔了半晌,轉過身卻是什麼都沒說。她自覺心胸坦蕩,無愧於心,卻沒料到她的沉默看在有心人眼中根本就是心虛,以致釀出一場風波。

  ※※※

  京師繁華,加上未出正月,自然比平常更熱鬧百倍。馬車駛過長街,璞玉幾個人撩起車簾,指指點點,說說笑笑,妙清卻只是沉默。一路上,也見到不少道士。看來皇上召集天下名道入京是確有其事,只怕師父那道教掌教之職也不是那麼輕易能到手的了。心裡頭這麼想著倒著了慌,轉念一想又覺得好笑,以師父那般的性情、那樣的城府,若不是心裡頭真有了譜,怕也不走這一遭了。哪兒用得著她著急呢?其實,師父能不能當上掌教,她是不在意的。但想到師父從前說過的那些話,她就禁不住心慌意亂,好似真的要發生什麼事似的。

  驛館裡很靜,裡面卻隱約傳來笑聲。院子裡的小道姑見著她沒吱聲,倒先沖著裡頭喊了一聲:「瓊玉師姐,妙清師姐到了。」笑聲便淡了。潤玉先出來對著她笑笑,後頭瓊玉、瑤玉兩姐妹跟了出來,表情冷冷地帶了幾分嘲弄,「師姐倒是來得快!想是急著見師父,在路上一點都沒耽擱了。」

  妙清一笑,瞧她們一副主事的派頭也沒說什麼。

  潤玉不看她們,只拉著妙清,「師父在房中打坐,我陪著師姐過去,」

  妙清點點頭,回頭看時卻見璞玉正與瓊玉耳語。也不知她說了什麼,眾人都笑了。不知為什麼,妙清心裡竟興起不安之感。

  打她從玄冥觀進京,一路上也不知想了多少次乍見師父的情形,卻沒一種像眼前的平淡。師父還是師父呵!那樣沉靜有如秋水的面容,看不懂猜不透的心思,但既然肯相見,總是氣消了吧?

  沉默,其實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妙清好歹是跟了他八年——幾乎算是他看著長大的,到底是和那些女弟子不同的。原是一時氣極要好好磨她的性子,讓她永遠都記得當年所許下的誓言,清楚到底誰才是她的主宰。卻沒想到幾月不見,她竟清減至此,一時倒覺得自己做得過了。

  無名在心裡歎一聲,目光落在她掛在腰上的竹簫上,忽然淡淡地笑了,「怎麼也學人家玩這些個東西?」她一向不是個有閒情逸致的人,別說是吹簫撫琴,就是折個柳枝笛、吹個樹葉都不會。

  沒想到無名會問這個,妙清怔了下,還未回答,身後已有人搶上前說:「這個師父你可就不知道了!說到這管簫,那可是妙清師姐的心愛之物,大有來頭的。」

  妙清一震,呆立著,瓊玉已上前摘下竹簫,捧到無名面前,「聽說這管簫是一位公子贈予師姐的信物——是不是呀,妙清師姐?」

  目光越過瓊玉落在不遠處的璞玉身上,妙清真是想不明白她們為什麼這樣做。她不曾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可怎麼就是讓人視做了仇人呢?瓊玉究竟又說了什麼,她沒聽清,只最後那句「紅顏知己」和曖昧的笑聲鑽進腦子。她猛地一甩頭,看的卻不是瓊玉而是無名。師父,你信她還是信我?沒有說話,無名只默默地瞧著手中的竹簫,手指摩挲著墜在竹簫上的玉環。好一會兒,突然對著妙清笑了笑,「這管簫你收好了,總有用得著的時候。」

  「師父!」沒想到她說了一大堆,竟只得了這麼句話。瓊玉咬著唇,心裡又氣又恨,看著無名陰沉的臉色卻不敢再開口。

  這算什麼?是表示相信了她還是——她該大笑,就沖著瓊玉那副受挫卻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她就該開懷大笑。可為什麼看著師父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她竟只覺得寒心和那種無力、無奈甚至是絕望的悲哀?如果師父暴怒,當著眾人的面狠狠怒斥她的話,就算覺得丟臉、傷心,可過後她還是會開心師父有把她放在心上吧?可是現在,那樣平淡的聲調、含糊的言詞……她想哭,卻欲哭無淚。她又有什麼資格、什麼理由去哭呢?原就知道師父的無心呵!師父他除了對自己,還會對什麼用心呢?

  二月初二,民間俗稱「龍抬頭」。皇上選了這樣的日子召見各地名道,也不知是有意或是無心。只是師父的臉上卻有一種她看不懂的古怪的笑。

  馬車慢慢駛過長街,積雪在車輪下發出「吱呀」的微聲,陽光透過車簾照在無名的臉上。忽明忽暗間,那笑,透著讓妙清不安的詭秘。是福是禍,都在今日了!她恍惚想著,冷不防馬車突然停下,身子一晃幾乎栽進無名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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