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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這是洛陽東郊的一個小農院。一家五口老少兩代坐在柳陰下用午飯,其樂融融時卻有不速之客來訪。

  「王叔來得正好,大哥剛打回來的鯉魚,您老可有口福了。」張家老么笑著,已搬了一張小凳。

  「去添副碗筷。」張老漢吩咐大兒媳,轉向老友,隱約覺得有些不安,「怎麼了?看你急成那模樣,先坐下再說。」

  「反了反了!」王老漢急得直拍大退,咕嘟嘟喝了大碗涼水,才順過氣喊道:「安祿山反了!」

  眾人一愣,老婦已嗤笑道:「傳了八百年的謠言也來重提,年前,皇帝不是還下諭說若再有人造謠生事,立斬不赦嗎?」

  「不是謠言,是真事!」王老漢怒叱,「太原、東受等地都讓人家給攻佔了,眼看要打到咱們洛陽了。剛才小虎子才去應徵準備上戰場了……嗚……」老漢越說越傷心,最後乾脆大哭聲。

  聽得此訊,人人心情大壞,再也無心飲食。

  沉寂片刻,張老漢突地揚眉怒道:「哭什麼?既然叛軍打到了家門口,總不能幹坐著等死吧!」

  「我就這麼一個兒子——這麼去了還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給我送終呢!怎不叫人傷心……」

  「你若叫他在家幹坐,洛陽城破後還不是死路一條,這個是什麼巢什麼卵的……老么?」

  「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爹。」老么畢恭畢敬地回答,神色亦是凝重。

  「老大,老么,你們兩個都收拾——下,過了晌午就去給我從軍!」

  「是,爹。」一直沒吭聲的老大應了一聲,看一眼垂首斂眉的愛妻,默然伸手覆在她微隆的小腹上。

  大兒媳抬頭回望他,千言萬語卻只聚成一個幽幽的眼神。過了半晌,大兒媳低聲道:「爹,小弟自幼身體單薄,又一向習文不諳武藝,還是讓他留下侍奉二老吧。」

  「胡說!保家衛國乃是男子天職,我張家豈有貪生怕死之人?」看老漢怒容滿面,老婦口齒微動,忽捂住臉哭著奔回屋去。

  大兒媳——見也急了,叫道:「爹!媳婦不是讓小弟貪生怕死。只是他年紀還小,你總要讓他娶房媳婦為張家留條根脈……」

  「嫂子,你別說了,若這時我臨陣退縮,貪生怕死豈不枉讀十載聖賢書?」

  「老么!」大兒媳恨得牙癢癢的,忽扭身沖到籬笆邊大叫:「岳姑娘,岳姑娘,你快來勸勸么弟呀!」

  聽到喊聲,嶽紅紗在心底一歎,不得不從暗處轉出,手中瓦盆中的雞食還是滿的。搬到這兒,也有大半年了。平常只覺這家人老實憨厚,心腸又好,沒想到竟是如此愛國志士。

  張家老么見著岳紅紗,沒說話已先紅了一張臉,「岳、岳姑娘,你不要勸我了。張鐵郎乃堂堂大唐男兒,自當忠君愛國、保家衛國,何況此次也是我建功立業的好機會……」

  沉默了一會兒,在眾人殷殷注目下,嶽紅紗好不容易逼出一句話:「保家衛國,乃是光榮之舉……」

  「光榮?!光榮個屁!」她一句話未說完,已惹毛了王老漢,「你們知不知道安祿山打的是什麼旗號?是什麼『清君側,誅奸佞』呀!他是要殺楊國忠、高力士那些大奸臣,不關咱們老百姓的事兒。幹嗎為保那群王八羔子貪官拼命呀?」

  「說得好聽,還不是安祿山自己想做皇帝?」

  「他想做皇帝又怎麼樣?這年頭誰做皇帝還不都是一樣!就算是大唐天子也不見得就讓咱們衣食無憂吧!說什麼奉天承運,天佑大唐。還不照樣發洪水、照樣弄災荒?我老王不管誰要做皇帝呀!只要能讓我父子團圓,吃得飽穿得暖,就算是條狗當皇帝我也不管啊!」

  「你老糊塗了!」張老漢顫抖著手指指著他的鼻子,厲聲怒喝:「你滾!從今以後別再踏我張家的大門。」

  「走就走!你當我還願再來嗎?」王老漢憤然而去。

  張老漢猶自怒氣未消,「還不快去準備,一會兒爹跟你們一起去投軍!」

  「是,爹。」雙雙應聲,兩兄弟扶了年已老邁、猶存雄心的父親進房去了,獨留神色哀淒的少婦一聲歎息,淚已盈然。

  心下黯然,嶽紅紗默默退坐小院,腳下雛雞圍繞競相索食。她卻癡癡地神飛九霄。或許,她和那個被斥為「老糊塗」的王老漢一樣不可救藥。至少,她不能把史朝義的行為和安祿山視為等同。有時想想,若他得了天下做了皇帝未必便不是個好皇帝。起碼以他的坎坷經歷會知民間疾苦、邊兵艱辛.也會加倍地愛惜百姓。

  今日,或許會被人斥為叛逆,但當初太宗皇帝起兵時又何嘗不是被隋朝稱為叛臣賊子呢?縱觀歷代興亡,又有哪——頁不是鑄就金戈鐵馬、刀光劍影?哪——個皇帝的寶座不是被鮮血染成的呢?那句「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倒真是至理名言。

  是為他辯解,還是寬慰她自己?不管怎樣,當她這樣想的時候心裡卻是舒服許多。

  叛軍距洛陽越來越近。

  街市日漸蕭條,甚至許多富豪權貴已準備舉家遷往長安。蘇伯玉攜眷赴京前曾來見她,要她隨同上京卻被她拒絕。她很清楚自己的心,或許慧心師太說得沒錯,她的心真的在紅塵之中。而現在留在洛陽,說不定很快就會見到他——就算只能於火光血影中只遠遠地見上一眼,也好……

  自從年前聽到安祿山起兵的消息,她就一直心神不寧。生怕突然之間就聽到他戰死沙場的消息,近一年來她真的是盡自己所能做一切可做之善事,只盼能為他減幾分殺孽……但沖天殺孽豈是幾件小善,萬句佛號便可化解的——他的手終是染滿鮮血。每念及此,她總是心生不安。好希望自己還是在她身邊,也好知他是否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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