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鴻雁 > 我愛由我不由天 | 上頁 下頁


  如幽靈一般,她遊蕩在漫漫春雨中。這是洛陽城的第一場雨,她卻是陷入無止盡的寒冬。雨打濕了她的發她的衣,惟一乾涸的只有她的心。雨水打進口中,澀澀的像是淚的滋味。在這無人的小院,所有的做作矜持都化為痛苦的嘶聲,「娘——」頹然跌坐在地,她再也無法止住滾滾而出的熱淚。

  她出賣了肉體與靈魂,卻只換來了母親短暫的安怡。終是無法挽回母親的命呵!多諷刺!當她把初夜輕易地許給了一個陌生男人的同時,她的親娘卻徘徊在生死邊緣。她的刻意掩瞞如同虛設——在這處處勾心鬥角的地方哪來的真正秘密呢,反讓母親心力憔悴,了無生意。

  母親悲傷的目光仿佛是一把尖刀狠狠戳在她的心上。那時候她真寧願母親撲向她,抓她、打她、咬她,她反倒舒服些。但母親卻只是用顫抖的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對她說:「活下去!不論生活多麼艱難多麼痛苦,都要活下去。請你連同娘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這是她的母親——在她初生時以體溫在冰天雪地保她活命、為她出賣自己的母親,即便在生命的最後都堅持要她許下一個「活下去」的承諾。

  她真希望自己在當時沒有點頭沒有發誓,那樣她就可以隨著母親同歸虛無。而不是這樣讓承諾像副枷鎖帶著母親的愛將她牢牢禁錮。

  一副薄棺,一?黃土,從此天人永隔。為母親送行的人只有她一個,而她的身後則是押送監視她的保鏢。所有人都怕極了她在釘棺刹那的瘋狂。可她不要就此與娘永別啊!黃土飛揚,落在棺上,她眼中好像也吹進了灰塵,止不住流淚。不知哪來的蠻力,她掙脫半扶半扯著她的漢子跳進坑中,黃土落在她的頭上、身上,她卻似無覺,只扒著棺上黃土,嚎啕大哭,近乎瘋狂地發洩心中淒苦。

  那天,她是怎樣被帶回怡春樓的,她已記不大清。段紅杏卻從此將她圈在怡春樓小小院牆內,再也不肯讓她出門半步。她哭、她鬧,只求再往母親那位於西郊的孤墳,卻沒有人肯沒有人敢放她出去。

  「你已經是怡春樓的人,不管是瘋還是死,都得給我待在怡春樓裡。」

  濕的紗衣粘在身上,通體冰冷卻惟獨左肩胛滾燙,那種刺痛仿佛又來襲。那半綻的豔色一旦紋上便是再也洗不掉、抹不去的恥辱——

  「你想清楚了?」當日嬌棠憂鬱地問她,「一旦紋上紅杏,想回頭都難了。」

  當時她怎麼回答的?連心都在抽搐,她卻斬釘截鐵地答:「我不會後悔!」不後悔?!她會不後悔?可是後悔又怎樣?一切都無法挽回。與她相依為命的親娘已棄她而去,徒留她拖著一具如同行屍走肉、沒有思想、沒有靈魂的軀殼辛苦地活著。

  還要苦多久?還要累多久?還要活多久?她真的好累好倦好苦好冷……

  她抱著肩,顫抖著,隱約聽見有人在叫:「紅紗!紅紗……」很陌生,但似乎又很熟悉,好像有人曾整夜地在她耳邊喚著這個名字。她茫然地抬頭,映入眼中的是一張佈滿惶惑與關切的臉。

  「我是蘇伯玉,你不記得了嗎?」在她茫然的眼底看不到自己的存在,「蘇伯玉——蘇公子呀!」他提醒,卻不見她有任何反應。他真的不是故意爽約,實在是被那個乍聞他要娶一青樓女子為妻的頑固老爹強行禁足。待從金耀祖那兒聽得消息逃出府一切已遲了。

  「你、你真的不記得我嗎?」他痛心地問,指尖觸到她的手臂,察覺出她的顫抖她的冰冷,不禁大悸,「紅紗、紅紗……」緊緊以身體擁住她,搓揉她濕冷的手臂試圖讓她熱起來。

  她無意識地偎近,低喃出聲:「娘……」

  「你不要嚇我!」他越發急了。怎竟會錯認了他呢?「紅紗,我知道伯母仙逝你很傷心。我無法使你免於傷害,但至少讓我安撫你的傷痛……請你為我、為伯母保重你自己——若你這樣作踐自己,伯母在天之靈也不會開心的。」

  「娘走了……她再也不會抱我、哄我、對我笑、聽我說心事,我再也、再也看不到她了……」她低喃著,抬頭看他,突然向他大吼:「死的那個不是你娘啊!你怎麼會瞭解我有多傷心多悲痛?!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會像她那樣愛我、關心我……再也不會!」那種失去親人的無助與痛苦,外人又豈會知道呢?!她嘶啞著聲音,猛地推開他狂奔而去。

  「誰說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愛你呢?」他呆呆望著她的背影低喃,「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在乎,但至少有我是在乎你是否幸福與快樂——即使你可能根本不記得我是誰也不需要我……我,仍然喜歡你!」雨霧中,他仰起頭,任雨水打在臉上,卻一動也不動。

  ……

  「紅杏鬧春,紗舞春風。」

  在洛陽城,凡是長了耳朵的男人就都知道這兩句話所代表的含意。也都知道怡春樓中那兩大傾城名花:八面玲瓏、風情萬種的段紅杏和不羈放恣、豔冠洛陽的嶽紅紗,她們是洛陽城中男人們暗夜中的綺夢。

  又一杯酒入腹。隔著飄嫋的蘭煙,她的笑總是透著淡淡的邪魅。是從何時起,他蘇伯玉也成了一個流連風月之地,貪戀酒色的登徒子?把玩手中酒杯,蘇伯玉靠在椅上,醉眼中看著嶽紅紗輕揚了眉,噙著笑,緩緩起身。他微傾了身子,牽出一抹含糊的笑。看她果如他所預料中,潑出杯中酒,然後拋下冷笑,揚長而去。

  三年了,這是第幾百次坐在這個位置上看她把酒潑在客人臉上?他都記不清了。有時真是想不通像紅紗那樣一個任性、不羈、狂放,全然不解「溫柔」二字何解的女人,怎麼竟會成為名震洛陽的花中魁首呢?而更不可思議的是他也和其他男人一樣為之沉迷,不可自拔。

  為什麼?為什麼?百思不得其解,他只能苦笑、苦笑,再飲一杯吧!

  「蘇公子。」一個女人坐下。他認識,叫嬌麗吧?一個善言喜笑的女人,可是已經很久沒有人看過她真正燦爛的笑容。

  眉籠輕愁,嬌麗幽幽道:「非要紅紗不可嗎?」一句話憋在心裡許久,再不說出來她怕自己真的會憋死。歷經風月多年,從未見過像蘇伯玉這樣癡心長情的男人。看得久了,麻木的心漸漸燃起了一絲暖意,泛著絲絲酸楚。然後不知怎地竟連她自己也一頭栽進這個困局,無法掙脫。

  揚眉看她,蘇伯玉恍然記起她從前巧笑嫣然的俏麗。那是許久以前了吧?就像他的溫文灑脫,已經很遠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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