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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來。

  「我同你一塊兒去吧。」她朝他走去,和他伸出手,「我想起廚房還有些材料快見底了,單子給我,我記一下,免得等一下忘了。」他看著她,瞳陣微縮,厚唇微抿。

  這一瞬,她確定他曉得她知道了。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一聲不吭的,把那張他看也沒看一眼,但已抓皺的紙,從懷裡掏了出來,交給了她。

  她也確定了那個領悟。

  他不識字——

  若識字的人,多少會看一眼,確定上頭寫的是不是自己識得的文字,可他從頭到尾就沒看那張紙上的文字一眼。

  心,在刹那間縮得很緊,極痛。

  回想起來,他和那些人討論攻城計劃,從來不曾寫下來,他的帳中沒有筆墨紙硯,沒有兵法書冊,沒有任何記錄下來的隻字片語,唯一有寫上字的,是羊皮畫的地圖。

  那表示他所知的一切,都是親身體驗才學來的。

  要經歷多少場戰爭,承受多少死亡,受過多少教訓,才能學會那些足以讓他生存下來的事?

  她一直覺得他是殺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可怕的事,才爬上那個位置,但在戰場上,不拿刀自保,那就是死路一條。他教她不要抽刀,是因為她不需要跑在最前面,而這招實際上也只能賭上一賭,賭那個眨眼間的運氣。

  他有多少次是因為嚇得忘了抽刀而保住一命,又有多少次被逼著拔刀殺人才能存活下來?

  十幾年前,他也只不過是個男孩,一個戰場上的少年兵。

  她垂下眼,收回視線,看著那張被他抓皺的紙,極力鎮定的道。

  「你……到門口等我一下,我去拿筆。」

  說著,她轉身去和阿潯借下筆,寫上幾樣廚房裡的消耗品,才到大門去找他。

  她猜她不需要這麼做,但他需要,他不想讓她知道,而她不想戳破他。

  天寒地凍——

  純白透明的冰晶結掛在樹頭,有些冰霜甚至包裡了整棵樹,讓滿城的枯枝都像穿上了襲透明白裳,像是異域國度的玻璃。

  她看著那綺麗的風景,心思卻只在身旁這男人身上。

  他很安靜。

  一路上他都不曾多說什麼,對她沒把單子還他,更是提都沒提,只在她被路上和雪絆了一下時,才伸手扶了她一把。

  她清楚他刻意放慢了走路的速度,好配合她的腳步,除此之外,她全然不知他在想什麼。

  待她一站穩,他就把手縮回去了,讓那曾被他握住的臂膀,微熱。

  她繼續跟著他往前走,無盡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所幸,在走出阿潯住的那條長街之後,往來行人變多,越往市集那兒走去,開門做生意的攤販和店家就越多,也變得更加熱鬧。街上除了人與羊,還有驢與馬,更常有高大的駱駝就這樣慢條斯理的從她身旁經過。

  商人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時兩人交握的大手上還特別蓋了一塊布,不知在做些什麼,讓她看得萬般好奇。

  「那是在議價。」

  聽到他的聲音,她轉頭看他,只見他說。

  「買方和賣方會在那塊布下頭,比出希望的價錢,若願意就成交,不願意就繼續以手勢在布下討價還價。」

  「為何要蓋著布?」她困惑的問。

  「蓋著布是防止被旁人看見對方的出價,省得下一個人也來用同樣低廉,甚至更低的價錢要求成交。」她驀然領悟,不禁道:「所以蓋著布是為了能有議價的空間?」

  「對。」他點頭。

  「你怎知道這些?」她以為他一直都待在軍營裡四處征戰。

  他把視線從她身上挪移開來,看著那些議價的男人,半晌,才淡淡道:「我爹以前也是商人。」她一愣,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轉身走開。

  她快步跟上,卻被來往的人群撞了一下,差點又跌倒,可他聽見她輕呼的聲音,已及時回轉過來抓握住了她,將她拉到了懷中。

  「還好嗎?」他攬著她的肩頭問。

  「嗯。」

  她點點頭,感覺他又鬆開了手,心頭無端又微緊,可下一瞬,卻察覺到他牽握住了她的手。

  繡夜一愣,抬頭看他,但他看著前方,帶頭走在她面前,用強壯的身軀替她分開了逐漸擁擠的人潮。

  「走這兒。」

  他淡淡說著,一邊帶領著她往前走,她卻只注意到他的大手粗糙如皮革,整個包裡住了她的手,隔絕了寒凍的風,讓原本冰冷的小手慢慢曖了起來。然後,他就一直握著了,即便已經擠過那人潮較洶湧的地方,他也沒有放手。

  她就這樣讓他牽握著,什麼也沒說。

  可他曉得,她知道了,知道他不識字。

  這女人顧全了他殘餘的自尊與驕傲,在這之前,他甚至不曉得原來他還殘留那些沒用的東西。

  張揚不知她想些什麼,他沒有回頭看,即便她沒有抽手,還顧著他的面子,他仍怕會在她眼圼看到掩藏不住的隱忍。

  然後她停了下來,他心頭一緊,不得不回頭,欲解釋他只是因為擔心她再跌倒,所以才會繼續握著她,誰知回首卻見她只是被一旁吹著笛子,變繩子戲法的天竺人吸引了。

  那天竺人讓繩子隨著笛聲從竹籠中冒了出來,不借任何外力就如蛇一般在半空舞動,讓她看得一愣一愣。

  旁邊又傳來掌聲,她轉頭再看去,只見那兒有個雜耍藝人用十指在操作一模樣可愛的懸絲傀儡,他每一根手指都套著一個指套,上有細線連到傀儡木偶上,操縱那傀儡走路、翻滾,甚至用腈語和那木偶一搭一唱的,讓那木偶看來栩栩如生。

  這兒聚集的商人從四面八方而來,那些連眼珠發色都不同的商旅,賣的商品更是五花八門,除了各式香料,五顏六色的織毯、絲綢,還有羊毛、獸皮,當然也有許多人販售馬、牛、羊,買賣驢子和駱駝。

  「這兒怎會這麼熱鬧?我以為你說這是荒城。」

  「十多年前是。」發現她的注意力被轉移,他心頭一松,解釋道:「你看到旁邊那雪山了嗎?」

  她轉頭看去,看到城外遠處那座連綿的雪山,她知道兩人就是翻過了那座山脈,才到了這兒來。

  他站在她身後,以只有她能聽到的音量解釋:「這座山脈長達千里,山上的雪,終年不化。山脈南邊自古就是絲綢之路,一路上大城小城不少,可那兒早已被蒙古大軍把持。」她知道絲綢之路,她從書冊上看過。

  他告訴她:「大軍軍隊是由各種不同的蒙古部族組成,那些部族間也不是真的就合作無間,你給了這位族長規費,就不能不給那位族長送禮,若一個不小心,錯判了情勢,得罪了其中一位,那整年的商貨被沒收充軍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更別提時不時有軍爺這要拿、那要吃,就算沒付錢,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的自認倒楣。」

  她領悟過來,「所以商人們才聚集到這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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