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黑潔明 > 白露歌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晨來,他會與她一起去附近,有時騎著馬,有時就靠兩條腿四處溜躂。日出後,她在藥堂協助看診,他則去幫忙收成、炮製丹藥。午後,她常忙得恨不能有三頭六臂,他會自動出現幫著她解決爭議。

  然後,在夜裡,當萬籟俱寂,夜深人靜,他會溜到她房裡.和她依偎,同她纏綿一起。

  他一直知道,她是個感官很纖細的女人,只是因為那段過去,才變得那般壓抑,可她的五感很好,她的知覺非常敏銳,所以才能那麼快學會分辨那些藥材的差別,她甚至只須嘗過一口,就能清楚說出丹藥裡的各種成分與份量多寡。

  當她接受了他,對他敞開自己,便再也藏不住半點心思。

  即便是在白日,她也常會忘了旁人在看,小手總不小心的停留在他身上,有時是為了拿東西給他,有時是因為他臉上沾了東西,但更多的時候,就只是因為他剛好站到了她身旁。

  她會輕觸著他的手臂,讓他去替她拿東西,或告訴他製藥的程序,抑只是叫他調整爐火,或如何翻炒藥材。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她待他的不同。

  她和其他的男人,依然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可對他的靠近卻半點不介意。

  他曉得人們開始說起了閒話,但因宋應天不曾真的娶了她,給過她任何名分,沒人敢對她多說些什麼,畢竟她掌握著藥堂的經濟大權。

  他應該要提醒她,可他不想她縮回手,而且他其實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她待他不一樣,他在她心中,有一個位置。

  他希望他們知道,她身邊的那個男人,是他。

  當人們瞠目的看著她觸碰著他時,他總是會忍不住露出有如白癡一般,得意洋洋的笑。

  他甚至開始計算幾位陌生的藥商,將他誤認為宋應天的次數,顯然那姓宋的傢伙,平常根本不會到藥堂幫忙,所以才會有那麼多人誤認。

  他並不想當宋應天,但他喜歡他們認為她和他是一起的,他喜歡她屬於他的那種感覺。

  有好幾回,他都有一種,他已經在這地方,和她生活了許多年的錯覺。

  一天夜裡,當他來到她房裡,她已備了盆熱水等著他,她什麼沒說,只牽著他的手,要他坐到床上,幫他脫了鞋、褪去襪,然後跪在床邊替他洗腳。

  他不是大爺,從來沒有人這般為他洗腳。

  這輩子,他不曾覺得自己如此笨拙,他巨大的腳,在她那雙小巧的手中,看起來又醜又髒,而且八成很臭,但她一點也不嫌棄。

  他想問她為什麼突然這麼做,可聲卻卡在緊縮的喉裡。

  她小心翼翼的將他粗壯乾澀的腳捧在手心,拿布巾洗去他腳上的汗垢,用小剪子替他剪去斷裂的趾甲,再以某種石子磨去他腳掌邊緣裂開卻未完全脫落的腳皮,跟著拿布擦乾,然後幫他粗糙的雙腳抹上了油。

  她的動作輕柔又小心,她只是捧著他的腳,他卻覺得她捧住了他的心。

  她神色自然的倒掉了那盆洗腳水,然後才回到床榻上,一句話沒說,好像她之前就替他洗過腳似的。

  之後,她夜夜都幫他洗腳,再沒間斷過。

  然後,有天早上,他睡到自然醒,還未睜開眼就感覺到她的溫暖,嗅聞到她的香氣。他在晨光中睜開眼,看見她就在身邊,窩在他懷裡,忽然間,他明白了一件事——

  他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

  他原以為他再也無法過著平凡的日子,再也無法好好睡上一覺,再也無法真正的放鬆下來,這輩子休想。

  但他是放鬆的,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放鬆。

  他原都已經習慣,也打算背負那些冤魂一輩子,可這女人卻讓他一夜無夢。

  他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

  只要和她在一起。

  他就可以。

  美夢由來最易醒。

  他不是笨蛋,他清楚現實總是會在你最料想不到的時候迎面而來,所以他總習慣事先做好準備,他從來就不喜歡被意外打擊。

  因此當他看見那老頭,扮做客人前來買藥時,他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不多時,老頭去了茅房,他晃到茅房外候著。

  老頭隔著薄薄的門牆,告訴了他一些他想知道的消息,有好的,也有壞的,當然也有些不好不壞,可讓他愣了一愣的事。

  當老頭離開,他走進茅房裡,關上了門。

  他從來不喜歡聞屎味,但偏偏這一招最是好用,幸好這兒的茅房很乾淨,架高的茅房裡有著一個水沖式溝渠,讓什麼東西都往外頭的大桶子裡收集,之後便會有人拿去作肥。

  每天早晚都還會有人拿艾草到這兒熏燒一下,阿同和他說這是宋氏夫婦交代的,說是可以驅趕蚊蟲兼除臭。

  他蹲在這乾淨到不行的茅房裡思索著剛聽到的事,衡量著接下來的每一步。

  嶽州城內外,近年因意外身亡暴斃的,比他想像中還多。刺史大人依舊拖拉著開棺驗屍的事,沒有家屬同意驗屍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還是卡在那位前任的縣丞大人,他堅持開棺驗屍是種羞辱。

  他不是很能理解那位大人的心態,如果他沒搞錯,當初堅持要控告宋應天的人,就是那位前任縣丞,他媳婦死得最晚,屍身應還完整,開棺驗屍定能證明有人下毒,那絕對能支持他的說法才是。

  更奇怪的是,那些被害者家屬,似乎沒有人願意談論那些身故的死者。即便他讓人私下塞錢給那幾戶僕傭,也沒人敢多說一句。

  該死,他希望能親自去問案,他需要看著那些人的臉。

  事情有哪裡不對,他拼不起來。

  他還想繼續作夢,作和她一起天長地久的夢。

  他清楚他只要有那麼一個行差踏錯,他的這場美夢,就會在瞬間灰飛煙滅。

  平常,他總能很快理出頭緒,做出正確的選擇,找出通往答案的最佳路徑,但這一回,他卻怎樣也看不到終點。

  無論他試想著往哪進行,最後都會遇到一個障礙——宋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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