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侯吉諒 > 如畫 | 上頁 下頁


  我點一點頭:原來那孩子叫朝生。又想他當日不知用怎樣彆扭的口氣轉述那幾句話,不由得莞爾。

  「丹青受公子這樣厚禮,直想不出拿什麼來回,但覺樣樣都是俗物,配不了公子的畫,更配不了公子這樣人物——只有心裡頭幾句話,就那麼脫口而出了。」

  他轉而看我:「姑娘那日的話可當真?」

  我也正看著他:「對沈公子,丹青絕無一句不實之言的。」

  他看我略略斂起笑容,拘謹的神情反而鬆弛了些。「姑娘那句話,教我想起來幾句詞……」

  我悠悠接口:「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可是?」

  他點點頭:「姑娘也知道。」

  嚴蕊的詞,她和朱熹那樣有名的一段公案,怎麼會不知道呢?嚴蕊同我,原是一樣的出身。

  「姑娘幾句話同那詞裡的意思不謀而合。」

  我欠一欠身子:「這也是公子的畫好,山林幽靜全在其中,教人一見,不覺心嚮往之。」我問,「公子畫時又在想些什麼呢?」實在好奇:他怎樣想起來送我山水呢?

  他微微一笑:「不瞞姑娘,沈繪為這一幅畫也著實費了些周折,直不知該送什麼,畫幾筆覺著不如意,撕去重畫,反復幾回,才有這一幅水墨山水——那時沈繪也還未見過丹姑娘。」

  我奇怪:「若見過了,又怎樣?」

  「若那時已見過了姑娘面貌,下筆毫不猶豫,定是牡丹。」

  我又欠一下身子:「公子折煞我了,丹青怎麼配。」

  心裡忽而有些煩起來:這樣一來一去的場面說話在我也不是沒有說過,偏和他說時彆扭。我側了臉去看那沿岸風景。

  他沉默一刻,再開口叫我:「丹姑娘……」

  我驀然轉頭,臉上沒一絲笑影子:「『姑娘』的名字叫丹青,再叫『姑娘』,我就惱了。」

  他一怔,啟了啟唇試著叫一聲:「丹青……」到底不能習慣,又添上了:「……姑娘。」

  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看著他,笑得不能說話。他見我笑,一雙眼睛不能移開,終於也笑了。

  我叫了停船,說:「上去走走。」

  等小舟靠了岸,他先上去,立在岸邊等我。

  我自自然然伸一隻手給他,等他扶我上岸,他卻遲疑著。我笑一笑,手依舊在那裡,等著。終於他抹下袖子,右手在我腕上輕輕一托,並沒有著實了力,扶的不過是手腕,還隔兩層衣裳,扶我離舟登岸。

  沿街幾個賣花女,挽著竹籃,籃中幾枝新鮮采下的掛花,桂枝上尤帶著水珠,彌漫了一街的甜香。我買兩枝拿在手中。桂花樣子不甚起眼,那香卻是著名的,照花閣的院子裡便植著一株金桂,一株銀桂,細細辨來,銀桂的香似是又清淡一些,別具風格。

  我回頭向沈繪笑了笑:「累了,找個地方坐一坐罷。」

  秦淮河纖秀,只在夫子廟一段格外開闊些——夫子廟一帶卻又是南京城熱鬧所在。

  我與他一路走,一前一後,過幾條偏僻些的小巷,行人漸稀少,沈繪大約有些疑惑,叫住我:「丹青——」

  我一回身:「酒香不怕巷子深。」

  「酒?」他皺皺眉頭,像是不信這裡會有賣酒的地方。

  我不說什麼,又接著走,七拐十八彎後終於見了一戶小小的酒家,挑出一面小小藍底白字酒旗。

  我掀了門簾徑直走進去,店裡有些暗,收拾得倒是十分乾淨,沒有客人,統共三張桌,六把椅子,門邊一個檯子權充作櫃檯,白髮銀須的老者照例在台後抱一壺酒,自斟自酌,自得其樂,眼見客人進了門,眼也不抬,身也不動。

  我輕扣檯面:「老伯,一壺桂花酒。」

  也不知他聽見沒有,竟自進到裡面去了。

  我是明白這古怪酒家的名堂的,早挽了一個食盒來,盒中有些熟食、糕點,自去擺在左邊的桌上。

  那老人出來帶著一壺酒,也放在左邊桌上,看看擺了一桌的吃食,又看我一眼,像是說:你倒是曉得規矩的。他又自轉回檯子後面抱起那壺酒來。

  沈繪的目光一直在我和那店主之間轉,莫名其妙。

  我又笑:「這便是這店裡專門的規矩:只賣酒,菜食自帶。若不嫌棄,就在這裡用些餐點罷。」

  他一邊在桌邊坐了,一邊搖搖頭:「好古怪的規矩。」

  我向老人瞥了一眼,抿嘴笑:「只是這裡賣全南京城最好的酒呢。」

  老人居然輕哼一聲:「小丫頭一張嘴倒甜過老頭子的桂花酒。」

  一直以來,我幾乎沒見什麼人得這古怪老人搭一句腔,這真是破天荒頭一遭。我微微笑,只提起壺來斟了酒,酒香立時就溢出來,沈繪臉上露出幾分驚訝,舉杯淺嘗一口,「咦」了一聲,不由贊:「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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