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侯吉諒 > 如畫 | 上頁 下頁


  這最末一句說得十分重了,我脫口而出,接下來便覺著不妥,自那孩子端著的盤中取酒斟了一杯,再說:「丹青一個女子,也不曉得什麼輕重,若有什麼冒失得罪之處,兩位爺大人大量莫計較罷,丹青這裡自罰一杯,這便走了,不打擾兩位。」一口飲盡了,放下杯子,轉身下樓。

  出了鴻賓樓,有車轎等在哪裡,我上了轎吩咐回照花閣,心裡一陣煩亂:不知為什麼,事情臨到沈繪,我便口不擇言起來,該說不該說的全衝口而出,不再顧忌。

  轎簾才落,後面有人追出來:「等一等!」

  是他。急急忙忙趕上來:「丹姑娘等一下。」

  我默不做聲,伸手示意轎夫等一下再走。

  隔著轎簾,又是一刻沉默,才聽見他說兩個字:「多謝。」

  我苦笑:「謝我什麼?我正後悔剛剛草率莽撞了,你竟還來謝我。」

  他說:「沈繪向來口拙,方才多虧姑娘替我辯駁,怎能不謝?」

  我心道這一辯實在愈發不明白了,叫做越描越黑,歎了口氣:「噯,你這個呆子。」

  他被我叫得怔住。

  我無奈,只得說:「剛剛一番說話不假思索衝口而出,今日後你同我怕是再脫不了干係了。」

  他繼續怔在那裡。我又歎了口氣,正要吩咐轎夫起行,卻聽他忽然笑了:「如此說來,沈繪的確有些冤枉。」

  我暗說呆子,現在才覺冤枉麼?只得又是苦笑:「冤枉也是沒法,說不清楚了。」

  他卻笑:「不是。我和你既然已經說不清楚,沈繪卻連丹姑娘面貌也不曾清楚瞧過,這才冤枉。」

  我一震,萬萬料不到他竟有心說這樣的話了,心裡只覺一輕,不由得笑出聲,伸手撥開轎簾。鴻賓樓前燈火通明,宛如白晝,我見他正站在我轎前,目光交疊,他身子一震,不由自主退後半步,一臉意外神色。

  我一笑:「丹青貌醜,夜裡見竟把沈公子嚇得要跑麼?」

  他忙上前一步,要分辯,也只能連連地說:「不是不是。」

  我下了轎簾,轎夫起行,走幾步又叫停,挽起側簾看著他站在路一邊。

  「沈公子若嫌暗瞧不清楚,明日辰時丹青在照花閣前相候。」我又笑,「青天白日,沈公子也不會誤看丹青作鬼,急著要跑了。」

  十裡秦淮沿岸點點燈火映在波光裡異樣嫵媚,更有嬌柔的聲音唱:

  「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無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

  莫倚傾城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蘇軾「大江東去」之前,詞為豔科,尤其隋唐宋初,多得是鶯嬌燕昵的香豔詞曲,青樓歌姬常唱,唱得多了,失卻真情,曲子裡頭滿是假意虛情,渾忘記情真時唱這詞曲,該是怎樣婉轉旖旎的風情。

  進照花閣時正迎著錦屏兒出門,珠環翠繞一身絢爛綺麗,配著香車寶馬。她見我奇怪:「這麼早回來?」又說,「咦,一路笑回來。出了什麼事?笑得這麼美做什麼?」

  我推她出門,欺她急著應約,躲過一連串盤詰。

  第二日豔陽天氣,風清日麗,涼爽怡人,秦淮河上灩灩波光,洗去了夜間豔妝,卻是一副清麗面貌。我叫一隻無蓬小舟,雇一個船娘駕舟沿河而走。

  遠遠見照花閣門前站著一個人,挺直的身子,鎖著眉,不時抬頭看一看閣子上頭在日光下稍顯得無精打采的匾額,不知在想什麼,想得心不在焉。

  我朝岸上喚了一聲:「沈公子。」

  他轉頭看過來時,我向他一笑,招了招手。

  他又一怔怔在那裡,目光轉不開地盯著我看,只是人也釘在地上似的,不挪步子。我也不禁低頭看一看:今日選了湖藍色的一身衣裳,只配一隻銀髮簪,水鑽的耳墜子,一條銀鏈,並沒有什麼不妥。

  我笑了:「光天化日,又生生把公子嚇著了不成?」

  他走近來,搖了搖頭正色道:「丹姑娘是我見過最美的人。」

  這樣的話我不知聽過多少回,真的假的。我看進他眼睛裡去:這個人說的,是真是假呢?

  他忽而微微紅了臉,輕咳一聲轉開目光。

  我又笑起來:「公子請上船來。」

  他是略略遲疑一刻才上來的,我吩咐了開船,小舟輕輕在波上一蕩,緩緩而行,在身後留下一道淺淺水痕,很快癒合了,仿佛從不曾有過什麼痕跡。

  他上船後便一直不說話,目不斜視,幾番目光匆匆掠過我這邊,立時躲閃開,不曾停留。像是存了一份捉弄他的心,我也不開口,雙唇抿得緊緊的,只是笑,看兩岸的房子往身後倒回去。

  要過半晌他才覺著沉默尷尬,又思忖一陣,開了尊口,說的卻是:「姑娘那日叫朝生帶的話,沈繪已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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