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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嗚!娘,你坐轎子去哪兒?」她依然哭個不停,小手掌仍緊抓著娘親的裙子,跟著跑了兩步。「我也要去!眉兒要跟娘走!」

  「放開!」娘的聲音不復溫柔,而是帶著急躁和不耐煩。「你不能去!這是我的終身幸福,我上半輩子已經被你爹毀了,不能再讓你毀掉!」

  「眉兒,不准哭!」小身子被爹的大手掌抓了回來,她感覺爹在發抖,聲音好像打雷似地怒吼道:「你聽著,從現在開始,她不是你娘了!」

  「娘!不要!」她放聲大哭,爹好凶,她不要爹,她要娘啊。

  但是娘只回頭看她一眼,沒有說話,又背過身子直直走出大門。

  「娘啊!嗚嗚,眉兒要娘啊!」她兩隻小手臂往前伸去,想要抓住娘親搖曳的紅色裙擺,可是她讓爹抱緊了,完全無法動彈。

  娘走了,坐在紅轎子裡讓人抬走了。她不要啊,她要娘陪她縫娃娃、摘花兒……可娘去哪兒了?娘為什麼不要眉兒和爹了啊?

  娘啊!她不斷地嚎哭呼喊,終於掙脫爹的大手,追上漸去漸遠的紅轎子,但她的腳步太小,怎麼追都追不上,她哭了又哭,跑了又跑,小小的心臟絞得好痛好痛……

  悅眉猛然睜眼,望著黑漆漆的羊皮帳頂,一時之間無法回神,以為自己仍是那個哭泣的六歲小女娃兒。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坐起,拿手摸向臉頰,感覺一片濕涼。

  哭了。她將頭臉埋在臂彎裡,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夢境太過逼真,猶如那時的情景重現;她也依然記得,當她跌倒在地,哭著要娘回來時,爹過來抱起她,她瞧見了爹眼眶裡的淚水……

  她用力抹抹臉,掀開羊皮帳,動作極輕,不敢驚動守夜的大哥,就這麼靜靜坐在她專屬的賬邊,將自己暴露在山野的冰冷空氣裡。

  月光下,遠山黑黝黝的,彷佛是一隻潛伏在黑暗的猛獸,它蹲踞在那兒,不知什麼時候會突然跳出來,狠狠撲向她、撕咬她……

  冷風凝結,樹葉覆上一層白色寒霜,月光也顯得格外陰寒。

  「半夜起來也不加件衣服。」身邊突然出現一個冷冷的聲音。

  「九爺?」她抬起頭,好驚訝會在這個時候看到他。

  一件溫熱的外袍丟了下來,她不得不接住,抱了個滿懷。

  「穿著。」祝和暢在她身邊坐下,也不看她,還是帶著那種涼涼的口氣。「你不要給爺兒我著涼了,我可沒空照顧病懨懨的弱女子。」

  「可是你……」悅眉並不在意他慣有的無情恐嚇語氣,他總是有口無心——他是無心的嗎?手上拿著的衣袍是這麼暖和,剛剛還穿在他身上啊,在這個夜涼如水的荒原裡,難道他不覺得冷嗎?

  「我怎樣?」他似是回答她的疑問:「我天天練功打拳,不怕冷。」

  她讓他的衣服裹了多少回了?數不清了。包括她為了外出方便,拿了他的舊衣裳改小,換作男兒裝扮——她一直是包覆在他的氣息裡的。

  悅眉緩緩地將外袍披上身子,抬眼瞧見守夜的王五往這邊看來,她很不自在地低下頭,直想要丟還袍子,鑽回羊皮帳裡……

  可是她捨不得裹住她的溫暖啊。過去,他的衣裳伴她度過孤寂;如今,寒夜孤冷,她竟渴望有一個真真實實的他來陪伴她。

  「你作惡夢?」祝和暢打破沉默,開口問道。

  「我吵到大家了?」她心虛地又抹了一次臉,低聲問道。

  「沒有。我正巧出來瞧瞧兄弟們守夜。」祝和暢看見了她濕潤的睫毛,也像怕吵了別人似地壓低聲音道:「我聽到你在喊娘。」

  竟然喊出來了?悅眉抿緊唇瓣,但已吞不回喊出的字眼。

  「打從今晚我說要繞進開封,你就不對勁。」聽不出他是責備還是詢問,就滔滔數落了起來:「先是摔破了碗,再來是洗梨子時讓溪水飄走了五顆,然後你要留栗子殼煮成染料,一不小心又全倒了。好了,正好給這黃土地染了顏色。我問你,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沒事。」

  「我看你就是有事。」祝和暢又開始展現他大爺的威風。「凡是我的手下,有任何雞毛蒜皮的事,都得讓爺兒我知道。大到像祝福偷偷喜歡老高他家的大妞,小到阿陽的小兒子出疹子,還有,誰家嫂子回娘家住幾天,誰家父母要過壽,誰家的籬笆壞了要修……」

  「我娘在開封。」

  「你娘?!什麼?」祝和暢大吃一驚,「你不是沒親人?」

  「我娘離開我和爹,改嫁到開封去。」悅眉淡淡地道。反正這是事實,直接說明白,免得九爺繼續囉嗦下去。

  「你娘還在?」祝和暢還是一臉的不敢置信。

  「九爺以為我是沒娘的孩子?」話一出口,悅眉突然覺得心頭好緊,彷佛被繩子給拴住扯緊,繩子的那一頭就在開封。

  十三年來,她不曾提過這件事,即使是雲世斌也不知道。她默默地感受,默默地瞭解,默默地傷心,默默地生氣,默默地承受,那是她心中一個打緊的死結,本以為已經忘了,卻在雲世斌打算娶她為妾時重新記起。

  尤其在此刻,夢境和現實的距離越來越近,她竟感到惶惑不安;明明娘親無情,十餘年不通音信,她大可若無其事路過開封,完全不當有這麼一個娘親存在,但為何她的心口會堵得如此難受?

  「那年我六歲,還不太懂事,不明白娘為什麼老和爹吵架,有一天就忽然說要走了。」悅眉低著頭,拿指頭扯著袍子的衣襟,壓抑多年的秘密源源湧出。「她很漂亮,我還記得她對鏡子抹胭脂的模樣。原來是有一位開封來的大布商謝老爺看上了她,他很有錢,想要我娘跟他回去,雖然只是個小妾的名分,但能過上很好的生活……這些都是後來鄰居說閒話時我聽來的。過了兩年,爹帶我離開那裡,我們到了雲家染坊,一住就是十年。」

  怎麼跟他說了呢?悅眉猛然掩住口。是否讓他看過身子後,她就得註定赤裸裸地面對他?還是在他為她尋回的紅花裡,有一朵是屬於那段破碎的童年,她終究得拾回來仔細檢視?

  「九爺隨便聽聽,算是知道我的底細了。」她急著拿下袍子,塞還給他。「好晚了,九爺該睡了。」

  「等等。」他握住她的手腕,問道:「你想找你娘?」

  「不想。」她立刻掙開。

  「你心神不寧,明天不准騎馬,會栽下去的。」他瞪視著她。

  「不會。」她掀開羊皮帳,半個身子就鑽了進去,賭氣地道:「九爺,你甭管我了,我當你的夥計,就會做好本分的事,絕不帶給你麻煩。」

  「要是明天你又飄走梨子,還是摔壞鍋子,我就要你賠。」

  「我賠得起。九爺,你再不睡,明天栽下馬的人就是你。」

  「誰是爺兒啊!我高興一夜不睡,你也管不著,快去睡。」

  「九爺,拜託你嗓門小一點,老是說不聽,吵醒各位大哥了。」

  「我吵……」祝和暢轉頭看去,只見每個羊皮帳皆伸出幾顆頭,強睜著惺忪睡眼,哀怨地看著他。

  抬頭看天,似乎月亮也嫌他吵,匆匆躲進雲堆裡,不肯出來了。

  「你們統統給爺兒我去睡覺!守夜的也去睡!祝福,我的包袱!」

  「吵死了!給!」羊皮帳裡扔出的不是包袱,而是一個小箱子。

  嗟,真是懂事的小廝。他氣呼呼地打開箱子,拿出文房四寶,袍擺一掀,坐到火堆邊去,攤開紙,磨起墨,冷眼掃向一雙雙突然放亮帶笑的眼睛,惱得大聲吼道:「看什麼看?!想練字的就出來跟爺兒我守夜!」

  一顆顆頭顱縮了回去,一陣窸窣,很快傳來此起彼落的打鼾聲。

  他停下了筆,望向那頂最小、完全沒有聲息的羊皮帳,高張的情緒突然落了下來,彷若烏雲掩住、冷風吹過,一顆心在瞬間變得冷靜了。

  開封,謝府門前,張燈結綵,賀客盈門。

  「九爺,我不進去。」

  「你得跟我進來。」祝和暢大剌剌地拉著悅眉的手,拖她前行。「瞧,別家大爺身邊至少有一位跟班的,你得為爺兒我充個門面。」

  「你不該叫祝福離開,他才懂得做你的跟班。」悅眉仍抗拒著。

  「祝福長大了,我不能老拘著他在身邊。我叫他跟老高去送貨,呵,真是忘恩負義的小子,高興得飛上天了,轉頭就不睬爺兒我了。」

  他不拘祝福,卻擺明著拘了她。悅眉又慌又驚!七天前,他吩咐夥計大哥們各自按照路線走下去,獨獨留她在開封陪他,卻是什麼事情也不做,整日帶她閒逛,不然就是不見人影,不知道在忙什麼交際應酬。

  直到今日,他帶她來到謝大老爺家門前,她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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