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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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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爺,你不必為我費這番心思,我不領情。」她冷淡地道。 「你領我什麼情?我費的心思是為咱們貨行。」祝和暢指了指謝府大門,正色道:「今天是謝老爺第十二個兒子的滿月宴,我正好趁這個機會上門拜訪結交。聽說他的生意四通八達,看看好歹能不能爭取到開封京城這一條貨運路線。爺兒我這是談生意,你在旁邊就學著點。」 悅眉啞口。只是談生意罷了,難道……又是她多心了嗎? 「那……九爺你放手,我現在是少年裝扮,你拉著我像話嗎?」 「喔。」祝和暢一愣,這才鬆開了她的手腕。 進到屋內大廳,賀客實在太多,祝和暢才向謝老爺道賀一句,就被管事的趕到旁邊去。他倒是不以為意,悠哉地跟別的賀客談笑。 悅眉只注意到那個約莫六十多歲的老爺笑得合不攏嘴,花白鬍子抖呀抖的,臉上皺紋也因大笑而更像深深切割下去的裂溝。 原來,他已經這麼老了。算算年紀,娘應該還不到四十歲啊。 她以為,心中應該會有怨氣,豈料卻升上莫名的淡淡哀愁…… 接著賀客又被領到宴客廳。祝和暢坐下來喝茶,悅眉站在他身後,認分地扮個小廝,目光流轉,留意到一道隔起外來賀客的厚重石雕嵌花屏風,那後頭傳來細細碎碎的女人談笑聲。 這邊的賀客也沒閑著,等著上菜時,不管認不認識,大家聊了起來。 「這是謝老爺第八個老婆生的,三十歲了,算是老蚌生珠吧。」 「第八個老婆都三十歲了,那一定還有更小的嘍?」 「當然。不然人家當什麼大老爺。最小的十姨娘今年二十歲,三個月前還是豔冠群芳的開封名妓,硬是讓謝老爺花大錢給贖了回家。」 「有錢真好。只要灑下銀子,女人哪管他又老又醜,就爬上床了……噓,聽說謝老爺的夫人不只有妓女,有的是人家的老婆,還有的是還俗的姑子,一個比一個漂亮呢。」 「噯,諸位兄台,在人家家裡嚼舌根不太好吧……咦!」祝和暢淡淡地道,頸子一再地往後轉去,不料卻看到他的跟班游魂似地飄走了。 悅眉耳邊聽著男人的閒言閒語,腳步卻被屏風後頭的女人聲音所吸引,好像有人在呼喚她,令她癡癡茫茫地往那兒走去。 屏風後是另一片光景。還未走近,就聞到濃重的脂粉香味,一群美婦圍桌而坐,或老或少,個個精心打扮,描眼塗粉,爭奇鬥豔,頭上是貴重耀眼的金釵玉簪,脖子上掛的是又圓又大的珍珠項鍊,更不用說一身的綾羅綢緞,豔麗的顏色奔放流竄,她一時闖了進來,竟被照得眼花撩亂。 「今天八妹是正主兒,你就坐上位吧。」 「不、不。」還在坐月子的老八微笑推拒。「我坐在六姐身邊就好。」 「喲!今天是誰生兒子啊!」一位美婦扯開塗得濃紅的嘴巴。「我說六妹啊,八妹早已經不是你的丫鬟了,你還老留她在身邊使喚?」 「四姐誤會了。八妹身子還虛,我心疼她為老爺生了兒子,坐在她身邊,也是幫忙照料。」被點名的老六四兩撥千斤地踢開話題。 「是啊,六妹好聰明,懂得拴住老爺的心,自個兒年紀大了,就將身邊丫鬟送給老爺,還生了兒子。這下子你們可好了,老爺要疼,兩個一起疼……哼,笨秋香,你怎麼不長漂亮些!我也好將你送給老爺。」 「啊?」站在後邊服侍的秋香委屈地扁了嘴。 「也不是每個丫鬟都能讓老爺看上的。」老六笑臉迎人,卻是帶著刺眼的傲氣。「我年紀是大了,這時就不能只靠妝扮讓老爺歡喜。我就說了,七妹你老愛罵丫鬟,你難道不知道老爺最討厭吵鬧的女人嗎?」 「呵呵,好溫柔的六姐啊,畢竟是再嫁的,很懂得怎樣服侍男人呢,哪像我們是當閨女的,清清白白就嫁給老爺了。」 「六姐何必這麼辛苦扮賢淑?大姐過世一年了,就算老爺要扶正,也輪不到六姐你。二姐,我說是不是?」 「吃飯吧。」已是年老色衰的老二無奈地道。 「聽說六姐生過兒子,死了,所以才要八姐幫老爺再生一個?」 老六臉色微變,眾女則是齊聲唾駡:「呸呸呸!今天大喜的日子,十妹你提什麼不吉利的字眼!果然是青樓出身的,從小沒人教養。」 豔光四射的老十不以為意,笑得甜美極了。「我還年輕,老爺這麼強壯,我一定要為老爺生下好多個兒子,年年擺滿月酒……」 「呵,我瞧十妹身子骨有點單薄呢。」老六轉回了一張笑臉,殷殷關切道:「怕是過去的營生掏空身子了,回頭六姐幫你補一補。」 「是啊,十妹你也該為老爺的身體著想,別成天想著要男人。嫁了老爺,就該從一而終,你還道這裡是想睡多少男人就睡的妓院嗎?」 女眷們改將矛頭指向年輕貌美的老十,你一槍我一劍地砍了出去。 「喂,你是哪家的小廝到處亂跑?」上菜的僕婦打斷這場熱鬧的脂粉大戰,罵道:「走開走開!這是夫人們的地方,你不能進來。」 有人在推她,但悅眉移不開腳步,心臟越跳越快,自始至終,她只凝定在那個眉清目秀、又帶著一股悍氣的六夫人身上。 「對不起,對不起。」祝和暢連忙拉走悅眉。「我們回去了。」 她被拉得跌出一步,轉過屏風之前,她又回頭望向六夫人。 眸光交會,她的心跳幾乎停止,而六夫人則是瞬間白了臉色。 悅眉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她想來,就來了。 小小的墳墓上沒有任何修飾。這是來討債的早夭孩兒,就算是生在有錢人家,也不值得大肆厚葬,陪伴他的只有一抔黃土和孤立的墓碑。 她在墳頭插上一支市集買來的紅色風車,算是送他的一份見面禮。 不知站了多久,冷風吹得她頭痛,一回頭,就看到九爺那身灰色衣袍;他站得好近好近,近到好似當她撐不住了,他就可以立刻扶住她。 「回去吧。」祝和暢擔心地看著她。 九爺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天還沒亮就起床,拿著風車,打算趁離開開封之前,一個人到這邊走走,而他竟然跟在後面來了? 日頭都出來了,墳前青草露珠滴落,滲進黃土,了無蹤跡。 她的蹤跡落在他的眸子裡,有了方向,她突然覺得累了…… 「眉兒,你真的是眉兒嗎?」身後傳來顫抖的聲音。 悅眉一震,驚愕地面向來人,那個與她相似的眉目正含淚看著她。 「你是眉兒沒錯,就算穿了男裝,我也認得是你。」六夫人神情哀切,完全不見昨日的尖銳霸悍,臉上沒了脂粉,顯出些許憔悴。 悅眉看到山坡下的轎夫和丫鬟,他們也好奇地往這邊看來。 「我昨日聽家僕說,你問了謝家墓地。」六夫人紅了眼眶,哽咽地道:「我猜你會來,所以我一早就過來等你……老天保佑,讓我見到了你。」 悅眉抿唇不語,那條拴在她和娘身上的繩子再度緊扯,幾乎將她的心臟給扯破出血,眼睛好酸澀,一股又一股的熱流不可抑遏地沖了上來。 她該恨她的,她該不認她的,她該轉頭就走……可為什麼她就是想好好看著那張已有歲月痕跡的滄桑臉孔?昨日還是那麼地容光煥發、豔若桃李,為何卸了妝、退下紅裙,就像秋風裡殘敗的落花了呢? 「眉兒,看到你平安無事,我好高興。」六夫人流下眼淚,仍是癡癡地看她。「聽說你去了京城……」 「你怎知道我去哪裡?」她心頭的繩子又是一扯,脫口就問。 「這些年,我一直留意你們的動靜。我也知道你爹過去了。」六夫人淚流不止。「本來知道你要嫁雲家大少爺,我放心了,可後來……」 「你走就走了,何必留意我在做什麼?!」悅眉心緒激動,莫名吼了出來,兩行熱淚也隨之泄下。 「眉兒、眉兒,你是我的女兒啊……」六夫人心慌地看她,想要伸手拉她,卻又遲疑地縮了手,低聲歎道:「我不配做你的娘親,可是見你長大了,長得這麼好看,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我好想你……」 悅眉不再看她,仰起了頭,望向秋日枯黯的朝陽,想將眼淚眨回去,可是蓄積十多年的淚水仍不聽使喚地流了又流,爬滿了她的臉頰。 「謝謝你來看我。」六夫人亦是淚如雨下,走到墳前,拿指頭輕輕碰了轉動的風車,神色溫柔而憂傷。「也謝謝你來看弟弟。他活了三歲,是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很得老爺的疼愛,可一場病……唉。」 未曾謀面的早夭弟弟啊。悅眉握緊拳頭,心痛如絞。既為無緣的幼弟,也為眼前這個痛失愛子、再無所依的悲傷婦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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