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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旅途勞頓,闊別一個月後,祝和暢終於回到京城的家。

  「嚇!九爺,咱走錯屋子了。」一踏進大門,祝福就拉他出去。

  「等等。」祝和暢用力眨眼,又拿手揉了揉,不敢置信地環視走了樣的院子,沒好氣地道:「不是走錯,是爺兒我的屋子被人占了。」

  「開起布莊來了?」祝福驚異地四處張望。

  「我看不是開布莊,是開染坊了。」

  可不是嗎!只要可以披掛的地方,屋樑、欄杆、椅子、石頭、樹枝、還有臨時架上的幾支長竹竿,全掛滿了各色各樣的巾子、被單、枕巾、衣物、襪子,紅的、綠的、黃的、紫的、藍的……各種顏色皆有,或淺或重,或是暈染,或單一色,或有花樣,簡直就像扯下了天上的彩虹,剪成無數碎片,再一一灑到這些叫做「布」的玩意兒上頭。

  原是只有綠樹灰磚的院子,現在變成了一座好歡樂的七彩花園?

  「叔兒嬸兒在哪裡?!」祝和暢惱得大踏步走進大廳。

  「我去找爹娘!」祝福趕緊跑向最可能的廚房。

  才跨進大廳門檻,祝和暢又是倒抽一口氣,差點沒暈死在地。

  他簡單古樸的大廳哪兒去了?柱子是舊了些,他買的是別人住過的宅子,難免有歲月和蟲蛀的痕跡,又何必刻意系上紅簾子遮掩?桌椅也不是挺新的貨色,還被來玩的夥計孩子們刻得鬼畫符似的,但能用就好,蓋上那湖綠巾子是怎樣?蒙頭蒙臉的,見不得人嗎?還有掛在窗邊擋住強烈日曬的灰色紗簾,怎地全變得綠油油的,好似倒映水中的淡青柳色,如霧似夢——呃,江南春綠?!

  他心頭一跳!他永遠記得,那一回去董記布莊談絳州運貨的細節時,雲世斌自豪地展示江南春綠的棉布,讓略識布料的他眼睛為之一亮。

  她又染出來了?

  他坐倒在椅子上,閉起眼睛,想驅走眼前亂七八糟的五顏六色,可再一睜眼,所有的顏色還是一古腦兒跌進了眼底。

  在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置身于清風徐徐、紅荷亭亭的水塘裡。

  炎炎夏日裡,水紅簾子不見燥熱,反倒是那淺淡帶柔的紅,像是一朵朵粉嫩嫩、沾了露水的荷花;而窗邊的江南春綠,就是一片片飄浮水面的荷葉,兩相映襯,他也好比是一隻棲息荷塘邊的大青蛙——

  見鬼了!那塊湖綠桌巾才像大青蛙吧,嗯,不,應該像是水塘裡的一塊長了青苔的石頭,或是一大片浮萍……

  「九爺,你回來累了,先喝一口茶。」祝嬸打斷了他的恍思,笑著為他倒了一杯溫茶。「喝完去沖個涼,抹抹臉,換下這身衣服。」

  祝和暢先拿手抹抹臉,抹出了一張冷臉。「嬸兒,這怎麼回事?」

  「這還有誰做得出來!」祝嬸很得意地拿手順了順桌巾。「嬸兒要能這麼厲害,早自個兒出去開店了。」

  祝和暢眯了眯眼,忽然發現嬸兒好像有哪邊不一樣了。同樣是穿著幹活兒的藍衫,也習慣摘一朵小花別在鬢邊,可是……他看出來了,藍衫不再是單一厚重的藍色,而是在衣衫和裙邊畫上幾朵生動的白色花葉,這讓身材略微福態的嬸兒看起來輕盈多了。

  「嘿,好看吧。」祝嬸看他眼睛都看直了,又是滿意地笑道:「我不是說嬸兒我好看啦。瞧悅眉的手藝多好!這還是原來的舊衫子,她幫我畫花樣,又抹蠟,再染上什麼說不出名堂的水,就印出新的花兒來了。」

  不是畫的,是染的,這才不會掉色。祝和暢猛灌了一口茶。

  「嬸兒,你……你變年輕了。」

  「哈!」祝嬸笑咧了嘴。「認識九爺二十幾年,頭一回聽到你說好話。好了,你別瞪簾子了,都是嬸兒我的主張,你可別去怪悅眉。」

  「外面那些花花綠綠又是怎麼回事?」祝和暢指了出去。

  「那天阿陽他家的過來借柴刀,瞧見悅眉正在染巾子,就要她教;然後虎子的未婚妻、老高的兩個閨女、小李子的娘……哎呀,反正夥計們的女眷傳來傳去,就全來了,這些都是大家染出來的。」祝嬸見到他的臭臉色,忙補充道:「等晾乾了,她們就收回家了。」

  「嬸兒,你知道我喜歡簡單、清淨……」

  「那也不要弄得灰灰的。」祝嬸輕易駁了回去。「你說灰色耐髒,可我看髒了也灰,不髒也灰,一間房子弄得灰頭土臉的,我怎麼打掃都不乾淨,不如像現在這樣,添點顏色不是很好看嗎?」

  祝和暢苦惱地按揉額頭。叔兒嬸兒最大,他只是名義上的主子。

  「九爺,你瞧我好不好看?」祝福興匆匆跑了進來。

  噗!祝和暢噴出了口中的茶水,拿手指著祝福,嗆得說不出話來。

  瞧這小子成了什麼樣!一件衣衫交錯染著淡藍和淡綠兩種顏色,綠中有藍,藍中有綠,彷如是映入綠水的藍天,又像是接連青空的綠色草原,互融互初叫,絲絲入理,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輕快和舒爽。

  真是見鬼的好看啊!

  「這是哪來的稻草人?」他嘴裡還是不留情地道:「爺兒我隨便到草堆裡一滾,都比你好看。」

  「好啊,九爺,我們去滾滾!」祝福愛不釋手地摸了摸衣擺,笑眯眯地道:「看是爺兒你沾上的草泥好看,還是大姐幫我染的顏色好看。」

  可惡!她幫祝福染衣裳,怎就不幫他染?!

  「祝福,你叫耿悅眉到我書房,我有話跟她說。」

  他的書房和睡房是這間宅子裡唯一沒有「淪陷」的地方。

  嬸兒仍尊重他最私密的空間,在未征得他同意之前,並未換掉灰色的簾子、灰色的被子、灰色的床單、灰色的桌巾……還有一身灰的他。

  為什麼突然覺得自己灰得一塌糊塗?再瞧瞧書房,灰褐的書本、灰黑的桌子、灰白的窗紙、灰青的椅墊,等等!那個靠枕有顏色?

  一方拿來墊背的靠枕,還是黯然神傷的灰色,可中間卻鑲上一張綠水紅荷的布巾——江南春綠,初夏荷開,交相渲染,幾乎就要滴出水來……

  「九爺,那是你的舊帕子縫上去的。你不喜歡,我就拆了。」

  身後傳來熟悉的淡然聲音,他扔下靠枕,不置可否。

  「我不喜歡花花綠綠的顏色。」他轉身注視那雙低斂的眉目。

  「我聽嬸兒說了。」悅眉依然淡淡地回答。

  「如果你想回去染布,我可以幫你找個合適的染坊。」

  「我不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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