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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這不是血,是姑娘的胭脂。」祝添正打起一桶井水,瞄了一眼沾了紅色痕跡的巾子,神秘兮兮地笑道:「咱九爺終於開竅了,嘿嘿。」

  「老不死,你怎知道這是姑娘的胭脂?」祝嬸不洗衣服了,抓著巾子站起身,揪住正想溜走的老伴,杏眼圓睜。「我十八年沒抹胭脂了,你很有本事喔,瞧得出是胭脂印?」

  「我猜的啦,不然還有什麼東西紅紅的?蓋印章的紅印泥?」

  「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你哪裡見過胭脂了……哎喲喂!咱祝福的衣袖子也沾上了,嗚,他年紀還小,九爺怎能帶他去那種地方!」

  「去見識一下也不錯……你做什麼?好痛!別捏我的嘴皮啦。」

  依然是一個家居的悠閒早晨,悅眉卷了袖子,幫忙嬸兒晾曬洗好的衣服,雙手正在扭轉一件濕衣物,目光卻有它自己的方向,凝視掛在旁邊的一件灰色衣衫。

  他們昨夜才剛回來,九爺又出門了,聽說這回要去更遠的關外,一個月才回來。這宅子少了他和祝福的吵鬧聲,似乎變得有些寂靜。

  還好叔兒和嬸兒也很會「吵」,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竟如此渴望聽到有人在身邊喧鬧,彷佛這樣才能證明她並不是孤單一人。

  「叔兒,嬸兒,那是紅花的汁水。」她趕忙制止他們再吵下去。

  「紅花?」

  悅眉將路上采紅花的事情說了一遍,又簡單地道:「紅花可以拿來染衣裳,也可以做胭脂,叔兒猜得沒錯。」

  「咦!染衣服?」祝嬸恍然大悟,又張開濕淋淋的市甲子瞧了瞧。「難怪,不好洗掉呢。」

  祝添揉了揉被捏紅的臉皮,苦著臉道:「悅眉你早說嘛,叔兒瞧你老絞著九爺的褲子,看著九爺的衫子,魂兒都不知丟哪兒去了。」

  「啊?」悅眉這才低頭看清楚手裡絞了好久的衣物,突然一慌,似乎捧不住這條已絞得幹透的灰黑色褲子,就讓它掉下了地。

  「對不起,我……我在想事情。嬸兒,我來洗。」

  祝嬸早她一步檢起褲子,扔回洗衣盆裡,幫她將卷上手臂的袖子放下來,叨念道:「悅眉,你身子才剛養好,別來碰冷水。唉,九爺不該帶你出門吹風的,我還沒將你補個結實,怕風一吹,又冷入脾髓裡去了。」

  嬸兒的口吻略帶責備,卻又包含著濃濃的關心,悅眉心頭一熱,眼眶微濕。打從她落水受寒後,嬸兒又像上回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她的感動說不出口,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讓嬸兒麻煩、擔心了。

  她眨了眨睫毛,努力地擠出一抹笑意。「嬸兒,我沒事的,我已經完全好了,而且我出門一趟,舒坦多了。」

  「真的?」祝嬸還是不放心地問道:「你跟著九爺那顆硬石頭,還有我家的傻祝福,能舒坦到哪裡去?莫不是一路受他們的氣了?沒關係,有話跟嬸兒說,等他們回來,嬸兒再一條一條跟他們算賬。」

  「不,九爺待我很好……」話一出口,悅眉竟又是一慌。

  好?她如何去定義這個「好」字?她一人睡一間房,他們三個男人擠一間,這是待她好?還是每回歇腳點菜,他總是要她先叫自己愛吃的菜?或者是在滿山遍野的紅花裡,那一雙深深凝視她動靜的黑眸?

  她猛地一驚!不是每個山頭都會綻放她所熟悉的紅花,那麼巧,他們就遇上了,更何況她也聽到阿陽哥咕噥著說繞遠路了……

  他特地為她尋來這座紅花山頭?

  「九爺怎懂姑娘的心思。」祝嬸仍在嘮叨著:「要吃、要睡,都跟他們幹粗活的男人不一樣,不小心就讓悅眉吃苦了。」

  「沒問題啦。」祝添很認分地蹲下來幫忙洗衣服,笑道:「老伴,你瞧悅眉的臉色,她這回出門,曬了幾天日頭,黑了些,紅了些,不再像咱祝福說的,白得像鬼似了。」

  「哦?」祝嬸左右端詳,忙將悅眉拉到樹蔭下。「臉紅紅的?暑天日頭毒辣,可不要才驅走寒氣,又中暑了。」

  悅囗眉不覺摸尚鬥臉頰,入手火燙,那座紅花山頭在她心裡熊熊燃燒。

  紅花似火,撩起了她過往的記陪沁,是快樂也好,是痛苦也罷,那畢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染在巾子上的紅花汁液,無法輕易洗淨。

  那日,每掐下一朵紅花,她就彷佛拾回一點破碎的自己。沒人催她趕路,她掐著、采著,九爺不知從哪裡遞給她一隻大籃子,她就放了一籃子滿滿的紅花,同時也將支離破碎的自己撿了回來。

  以為已經虛空的軀殼,就這樣慢慢地,全讓紅花給填滿了。

  她活過來了。

  「嬸兒,我很好,你不要擔心。」近半年來,她頭一回放鬆了語氣,不再刻意強笑,而是打從心底自然而然地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自嬸兒見了我,我總是病著。其實我從小到大,身體很好呢,偶爾流鼻水,多喝幾壺溫水就好了,我現在真的全好了。」

  「呵!見到你笑,嬸兒就放心了。」祝嬸舒了一大口氣,她擔心的是這孩子的心病呀,她握住那不再冰涼的手掌,開心地笑道:「走,過來幫嬸兒擀面,我們中午吃牛肉麵疙瘩。」

  「嗚,等等啊。」祝添慘兮兮地拎起滴水的巾子,哀號道:「這紅印兒洗不掉啊。老伴,你不能叫九爺用這像娘兒們的巾子啊。」

  祝嬸走過去,又將巾子搓了搓,不在乎地道:「什麼娘兒們的巾子!一點點紅顏色而已,再說九爺的衣服全是灰的,看得我心都灰了,不如就給他添點顏色吧。」

  「要去掉顏色,拿稻灰水來浸就成了。」悅眉說道。

  「咦!悅眉你看,這紅印兒像不像一朵荷花?怪好看的。」祝嬸倒是不舍地將巾子絞幹,一再端詳。「別去掉顏色了,反正這巾子也舊了,既然嫌這是娘兒們的顏色,我拿來自己用吧。」

  悅眉將巾子接了過去,上頭有著拭去臉上紅花汁液的痕跡,一抹又一抹,配上洗得淡淡的紅色,果然像是一朵盛開飽滿花瓣的荷花。

  再看嬸兒一襲簡單的藍布衣裙,卻不忘在鬢邊別上一朵柔黃色的玉蘭花——人人喜愛為自己添點鮮活的顏色,而她在這個片刻,記起了她亦喜歡為自己、為別人妝點顏色。

  她很想看到嬸兒從口袋掏出一條漂亮巾子,滿足地拭去汗水,隔天洗乾淨了,站在陽光下,展露微笑,看一朵荷花迎風晾乾。

  「嬸兒想要荷花巾子,我做給你。」

  「呵,怎麼做?」

  「我有一籃子的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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