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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紅花有刺,小心。」後頭傳來悅眉的警告聲。

  「哦?」他伸到花朵下頭的手陡然停止,微蹲了身子,仔細一瞧,果然花朵綠萼處長了小尖刺,若他硬是摘下,恐怕這會兒手指也跟著花朵的名字一樣紅了。

  悅眉不再說話,站在他身邊幾步之遙,低頭默默望著花朵。

  「紅花?」祝和暢好奇地問道:「這花幾乎是黃色的,怎麼叫紅花?而且玫瑰、蓮花、牡丹也有紅的,可以統稱為紅花嗎?」

  「這花就叫紅花。」悅眉仍是凝視著花朵。「專門用來做紅花餅。」

  「紅花餅?好吃嗎?」祝福冒了出來,迫不及待彎了身,湊上鼻子用力嗅聞。「嗯,有股香味,這餅兒一定很好吃。」

  祝和暢抓了他的領子,將他提了開去,涼涼地道:「紅花餅是拿來染衣服的,你想吃的話,準備去蹲茅房吧。」

  「染衣服?這是大姐最拿手的了。」吃不到餅沒關係,祝福更驚奇地拿指頭扯了扯花瓣,轉頭問道:「大姐,原來我娘過年才拿出來穿的那件紅襖子,就是這種花兒染的?黃花怎麼會變紅的?好神奇啊。」

  悅眉點點頭,逕自走進紅花叢裡。

  「又不理人了?」祝福也很習慣她的態度了,繼續去玩他的花兒。

  祝和暢定定地望向她的背影,手裡隨意扯下幾片花瓣,無聊地揉撚著,很快地,隨著花瓣的爛碎,指間有了濕黏的感覺。

  「咦?!」主僕倆同時張開五隻紅紅的指頭,原來黃色花瓣揉出來的汁液竟是紅色的。

  「洗得掉嗎?啊?!」祝福拿乾淨的左手去搓右手的紅指頭,結果雙手都紅了。

  「給你開個光。」祝和暢福至心靈,食指伸向祝福的眉心,用力一按,笑眯眯地道:「這會兒你成了善財童子了,善哉善哉。」

  「嗚哇,九爺你畫花我的臉了啦!」祝福哇哇大叫,不自覺地拿手去抹眉心,抹了兩下,驚覺不對,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趁著九爺恥笑他,不甘示弱地往九爺臉上一抹,吐個舌頭道:「我給爺兒你點顆痔,你最好再長一撮毛,這樣看起來才像有錢的大爺們。」

  「祝福你給我站住!」祝和暢臉上一涼,亦是伸手去擦,待指頭碰到臉頰時,已經來不及收手,忙掏出巾子,一面往臉孔亂抹,一面追了出去,吼道:「爺兒我今天還沒舒展筋骨,你有本事就別讓我追上!」

  一大一小兩張花臉就在山坡花叢間追了起來,坐在樹下的阿陽樂得沒事,喝了一口茶,打個呵欠,拿斗笠掩了臉,準備小眠片刻。

  悅眉的視線抬起,望向在紅花綠葉間奔跑的灰色和藍色身影。

  這三個月相處下來,她常常覺得,這兩人不像主僕,倒像是成天拌嘴打鬧的兄弟。九爺年紀那麼大了,還老愛追著祝福練拳腳,而祝福則是天生的九爺剋星,總能激得那故作沉穩冷淡的表情瞬間變了臉。

  察覺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牽動,她又低下頭,抿緊唇瓣,盯著紅花。

  她也惹九爺生過好幾回的氣,那是真的火大,不像祝福這種無關緊要的玩笑,,但自從三個月前,他從池塘裡撈回她,要她「以身相許」之後,他就再也不跟她生氣了,而是客客氣氣地待她,甚至這回送貨,她根本不是來幫忙的,而是出來遊山玩水。

  她不會騎馬,也不會駕車,於是她分得了半個馬車的空間,另一半則放了一張仔細包裹紮牢的精雕紅木神桌,目的地是一天路程的一位員外家。在出發前,她就瞭解到這趟貨只需兩個夥計一天一夜來回,根本不需九爺親自押送。結果,他們卻是送完貨,又慢慢晃了兩天,這邊逛逛市集,那邊看看古城牆,住客棧,吃山珍,阿陽哥也不時頗有興味地朝她微笑,說他沾了她的光。

  九爺帶她出來「散心」?他待她好?他到底想要什麼?她的身體?她的服侍?她的手藝?她的全部?她的一輩子?

  她的命靠他撿回來好幾次,他想要,就給他了,她不在乎。

  「啊。」指頭一痛,原來她竟然讓紅花給刺著了。

  怎麼會?她是那麼熟悉紅花,只要摸著了花朵,閉著眼睛也能輕易掐下紅花,擲進掛在腰間的竹籃裡,再送回染坊製作紅花餅。

  去年的初夏清晨,猶如此時,風很輕,雲很淡,初綻的晨光曬得她兩頰通紅,她掐下帶著露水的紅花,一抬頭,就見到雲世斌站在紅花園的外邊,朝她揮手微笑,她也像一朵盛開的紅花,向他綻露最甜美的笑靨,一雙手仍靈巧地繼續采下紅花……

  她用力壓住滲血的指頭,恍恍惚惚地往那個方向看過去,那兒沒有一個溫文儒雅的男子,而是正在拳腳相向、大打出手的九爺和祝福。

  她心頭一驚,立刻醒轉過來,用力咬住唇瓣,再一次讓自己清醒。

  再也沒有雲世斌了,這人已永永遠遠走出她的生命,她甚至沒有力氣恨他,她的恨意早已消磨在那一盆盆敗壞的染料裡。

  她用力扯下一朵紅花,拿在手指之間,細細凝看,一時竟是無所適從,不知是該丟棄,還是拿個籃子搜集起來。

  不知不覺,依著過去慣有的動作,她左手兜起衣擺,將紅花放了進去,右手又熟稔地掐下另一朵紅花。

  再抬頭,那個方向有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臉孔,一雙深邃的瞳眸直直向她望了過來,帶點孤傲意味的薄唇輕輕揚起,好似在跟她打招呼,告訴她,他看到了她。

  忽然一個拳頭揮向他的俊臉,他巧妙一避,露出一個大笑容。

  「祝福,想偷襲爺兒我,回去再練三年。」他與她四目相對,手腳卻沒有停歇,仍繼續拿祝福練功夫。

  「哇嗚,九爺你是長了幾雙眼睛啊!」祝福手忙腳亂地出招。

  那雙眼眸太銳利,她的身、她的心早已被他看得透徹。

  她低下頭,抿緊唇瓣,繼續掐采一朵又一朵盛開的紅花。

  「哎唷,九爺怎流了這麼多血啊?」祝嬸驚慌地扯開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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