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段可染 > 花月正春風 | 上頁 下頁


  「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土地廟,無人管理,可以住宿。車上還有一些食物,足夠我們吃一天。」蔥綠水樣的眸子泛起漣漪,聲音溫柔之極,像冰水解了凍。

  城郊破廟。

  火燒得很旺,乾燥的木柴發出劈啪的爆裂聲,竹棍上的雞已有淡淡的香味。借著火光,依稀可以看清廟中的情形:糾結纏繞的蜘蛛網到處都是;渾身是灰的泥菩薩怒目圓睜,相貌猙獰;香案上點著三炷香,忽明忽暗,更添詭異。一陣陰風襲來,吹動了從屋樑上垂下來的白幡,仿佛鬼影綽綽,令人頭皮發麻。

  皇甫翩翩輕微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偷偷地靠近坐在她左邊的安戲蝶。儘管他渾身充滿了危險的氣息,可在這群人當中,卻是惟一一個讓她有安全感的人。

  安戲蝶正仔細地打量四周,腦子裡充滿了疑惑:這是個什麼廟?為什麼無人照料,香案上卻有香火?更令人驚奇的是,牆角裡居然放著一堆乾柴,仿佛是專門為他們準備的。蔥綠說這可能是過路人留下的,真的這麼簡單嗎?

  「這傢伙到底在幹嗎?」隨著皇甫翩翩的靠近,若有若無的桂花香味越來越強烈地刺激著他的嗅覺,讓他簡直無法集中注意力。略略向右一偏頭,就有一對精緻小巧的繡花鞋不容忽視地躍入眼簾,令人怦然心動。毫無防備地,一簇小小的火苗騰地自他腹部冉冉升起。

  繡花鞋的主人毫不知情,依然抱著膝,定定地望著跳躍的火花。儘管雙頰被烤得發燙,腳下還是又濕又冷,被泥水浸濕了的繡鞋仿佛有千斤重。真想脫了它,可身邊全是外人……寒氣一縷一縷向腳心逼去,她冷不丁打了個寒噤。

  「為什麼不脫了它?」安戲蝶舔舔嘴唇,努力克制心中的欲望。一時之間,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關心她,還是只想看到那雙藏在繡鞋裡的纖足。

  「不!」皇甫翩翩簡短地回答。雖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但她並不是一般的江湖兒女。她,是唐玉清的未婚妻。

  「脫了吧。」安戲蝶的聲音低沉,富有磁性,隱藏著一絲危險的熱情。

  「不!」嗅知危險並遠遠地逃離是女人的本能。皇甫翩翩將臉轉向一邊,不看他。僵硬的姿勢顯示出一種絕不妥協的固執。

  下午她向他求助的時候,也顯示過這種固執。那時,她站在泥水裡,轉頭望著他。由於剛睡醒沒多久,香腮上還隱約可見縷縷枕痕;烏黑的雲鬢微濕,小小的雨珠掛在發梢欲墜未墜。整個人就像一滴凝結在碧草上的露珠,晶瑩剔透,搖搖欲墜,隨時準備著破碎,破碎成更多更小更完美的露珠。他相信,假如他不答應的話,她將會一直站下去。

  唐玉清說過她的美麗、善良、聰慧,卻沒有談及她的固執。這是否意味著他並不完全瞭解她?

  安戲蝶唇角一揚,勾起一絲自嘲的微笑。雞肉烤熟後,他吃了很多,也許是真的餓了,也許只是為了填熄內心越燒越旺的火。

  皇甫翩翩吃得很少,放在香案旁的屍體影響了她的胃口。小順子吃得也不多。蔥綠幾乎沒有吃。

  只要稍微留點神,就可以發現蔥綠的表情雖然一如既往的冷淡,眼睛卻興奮得發光,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十分妖媚,簡直變了個人。安戲蝶隨意地掃了她一眼,沒有多想,只是模糊地覺得故鄉的力量大得驚人,可以輕易地改變一個人。很快,這個念頭就被繡花鞋覆蓋了。

  「一、二、三……十八、十九……」每數完一個數字,蔥綠的心跳都要加快半拍,到後來則完全失去了規律。神經的高度緊張讓她感覺自己像一根被拉得滿滿的弦,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終於,在數完長長的四十九個數字後,她猛地站起來,激動得滿臉通紅。

  「安戲蝶,」她一字一頓道,「我要殺了你!」

  在吃飽喝足、圍火取暖睡意朦朧的時候聽到這樣的話,大家的第一反應是冷漠,而後是驚奇,就和聽到一個人說夢話時的反應一樣。安戲蝶沒想到自己成了別人夢中的話題,心中不免有些好奇,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你有把握嗎?」他的聲音十分平淡。

  「你知道我一向不做沒有把握的事。」蔥綠一步步逼近安戲蝶,手中的劍發出寒光。

  皇甫翩翩怔怔地望著她,「你……他不是你的……」蔥綠與安戲蝶之間非僕非主的關係令她不知如何措辭,頓了頓,接著道:「你們不是很要好嗎?」

  仿佛受了很大的打擊似的,蔥綠的身體晃了晃,神情變得迷惘而困惑。她其實是一個很單純的人,頭腦簡單,沒什麼心計。外人看到她的冷漠,通常會認為她是一個城府頗深的人,其實全不是這麼回事。冷漠,只是她的保護色而已。

  她是在一家叫「倚翠樓」的妓院裡掙扎著長大的,從小就被不懷好意的眼光、淫穢的話語以及因此而產生的厭惡和恐懼重重包圍著,無處可逃。她的生母是一個從良後又被拋棄的妓女,為了生存,不得不帶著剛滿月的她重操舊業,五年後,死於梅毒。十四歲時,她步上了母親的後塵。每當被人壓在床上時,她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母親,想起她臉上厚厚的脂粉和身上潰爛的膿瘡。想著想著,就會被絕望壓得喘不過氣來。後來,這種情況得到了改善。一個女人看中了她,將她收為義女,用心地調教她。三年後,她成了一個出色的殺手。每殺死一個男人,她都能感到酣暢淋漓的痛快,可同時,潛藏在快樂背後的絕望也越來越深。

  適時地,安戲蝶出現了。在一次行動中,她遇到了他。為了共同的目標,兩人聯手了一次。之後,她就順理成章地留在了他的身邊。俠士的丫環的身份能讓她更好地完成任務。原以為日子就會這樣微波微瀾地過下去,誰知道安戲蝶偏偏與聚賢莊的人連在了一起。她正暗自擔憂時,義母就下了明確的指令:「殺了皇甫翩翩。如有必要,連安戲蝶一塊除去。」

  殺!殺了安戲蝶!啊,她不由驚慌失措了。兩年的時間不長,但已經足夠讓一個人不知不覺地習慣周圍的環境和人。兩年來,她一直追隨著他,聽他的差遣,受他的管束。只有呆在他身邊的時候,她才覺得人生還有希望,就像一個溺水的人終於抓住了一塊浮木,儘管還看不到岸的蹤跡,但至少能夠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氣。在這之前,她從來不知道男人身上除了醜陋和恐怖之外,居然還別有系人心處。不知從哪一天起,她開始奢望得到他的寵愛,哪怕只有一點點,都足以將她從絕望的深淵里拉上來,所以,她裝扮得冷若冰霜,天真地以為冷若冰霜等同於冰清玉潔。直到他們倆在一塊親熱的時候,她才感覺到他骨子裡的冷漠。那一刻,她清楚地知道,他不愛她。

  她恨男人,卻愛他;她愛他,他卻不愛她。因此,她更恨他。終於,在痛苦的輾轉中,她擅自改變了義母的命令:「殺了安戲蝶。如有必要,連皇甫翩翩一塊除去。」另一批聽她調配的義妹、手下毫無疑意地執行了她的命令,只可惜功敗垂成,臨末還搭上了范賢人的性命。不過,很快她就想出第二個計劃。現在,計劃已經實施了一半,開弓還有回頭箭嗎?

  沒有!安戲蝶眼中的無情給了她答案。銀牙一咬,心一橫,她揮劍向他刺去。

  劍在途中停住了。安戲蝶用手指夾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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