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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不、不——」

  字未成句,他已經控制不住,重重撞開雕刻花鳥的木門,倒進大半晚都沒開的廂房。

  「掌櫃的,我沒偷懶,是有個貴客在這裡,我得伺候著。」

  他大聲辯解,慌忙站起來,想要向客人賠不是,轉身卻驚見杯盤狼藉,好酒好菜都灑了,瓷器也碎裂,桌子更是翻在牆邊。

  至於貴客,則是面朝下,半個身子掛在窗口。

  「這是怎麼回事?」掌櫃焦急的問。

  糟糕,該不是出人命了吧?

  店小二沖到窗邊,把財神爺抱回來,臉色發白的伸手探了探鼻息,急得頭上冒汗,大聲喊著:「掌櫃,快快快,去請大夫來啊,客人沒氣了!」

  嗚嗚嗚,他的小費啊,這下子沒著落了。

  掌櫃卻沒有離開,反倒走過來,仔細看了看死者。一看那長相,他的眼淚差點也流下來,伸手又朝店小二後腦狠狠連打好幾下。

  「請什麼大夫啊,我這頓賠得還不夠嗎?」

  他在廂房裡團團轉,從灑落滿地的殘羹散酒辨認。

  「唉啊啊,我上好的五十年竹葉青!還有這靈芝燉雞、這餺龍魚、這蟹黃湯包、這藕心鑲肉、這——還有我的瓷器啊!瓷器啊!」他握拳哭喊。

  店小二看不下去,忍不住說道:「掌櫃,人命要緊,您還顧什麼酒菜?」

  「什麼人命?」掌櫃火了。

  「就地上這客人啊!」

  「這根本不是客人。」

  掌櫃按著店小二的頭,逼著去看死者的臉:「認不認得這長相?我不是早就要你們給我記得這張臉的嗎?」

  店小二這才細看:「好像,有點眼熟。」

  「當然眼熟,我還讓人畫起來,就貼在櫃檯後頭!」

  他怒氣充腦,兩眼昏花:「這是蟬精啊,到秋季臨死前,就到處騙吃騙喝,吃完就死,白吃白喝還要店家幫著收屍。」

  「啊?」

  店小二驚覺被騙,卻已經太遲。

  「既然是你帶進來的,屍首就給我從後門抬出去。」掌櫃連連歎氣,整晚賺來的利潤都抵不過這頓白食啊「還有,損失都從你月薪裡扣!」

  「掌櫃——」

  「還敢回嘴?」

  店小二低下頭去,縮著肩膀不敢再說。

  「記得把這裡清理乾淨,知不知道?」

  店小二學夏季的蟬,小小聲的哼了一句:「知了。」

  第八章 馬鍋頭

  冬風吹來,一陣比一陣冷。

  無瑕的白色從雪山往下蔓延,速度雖慢,進度卻一日一日可見,每天都比昨天下降一些。

  那是雪的顏色。

  雪山東麓、主峰右下方的雲杉坪,又稱錦繡穀,這時也已銀妝素裹、遍地細雪。古老的杉樹們凍在冷風中,要睡過整個冬天,直到明年春冰雪融化時才醒來。

  硯城內外的人與非人也為過冬而準備,比尋常時候更忙碌。

  雷剛覷準時機,算好山路的狀況,在落雪封路前,領著馬隊走了今年最後一趟,替城內翹首盼望的店家帶回入冬前價格最高的皮草、臘肉等等貨品,再將豐沃的薪資發給弟兄們。

  男人們興高采烈,用拳頭敲擊彼此肩膀,很高興一年的辛苦終於告一段落,接下來幾個月可以窩在火爐旁,跟妻子暖暖的膩著。

  其中,有一個最年輕的,過幾天就要成親,大夥兒又是恭賀、又是取笑,弄得他黑臉泛紅,窘得抓耳撓腮。

  是雷剛笑著制止,男人們才停了取笑,承諾會去喝杯喜酒,方道別分開,牽著自個兒的馬回家。

  身為馬鍋頭的雷剛,目送每個兄弟離去後,最後才走。

  他的家在硯城某條小巷裡,外頭搭著馬棚,夏季時通風而舒適,冬季時蓋上氈毯,溫暖不透風雪。他把棗紅色大馬視為兄弟,鋪蓋在地上的乾草,永遠篷松乾燥,吃的細料也是最上等的。安置好棗紅色大馬後,雷剛才進屋裡去。

  他是人的時候就住在這裡,成鬼後也沒搬家,覺得這兒住得習慣。

  比起兄弟們分的薪資,他領得最少,而且大多花費在照料棗紅色大馬。他簡樸慣了,扣去吃食跟必須花費,單身獨居,用不了多少錢。

  簡單的小屋雖然隔了好一陣子沒人,屋內卻是一塵不染,桌上還有四菜一湯,都是他最愛吃的。

  門邊擺著兩雙新鞋,床鋪上還換了被縟,用的是純棉,摸上去平滑細軟,他粗糙的手反倒還會勾住面料。仔細一摸,被縟裡的棉花打得很鬆軟,蓋上身肯定不重。他笑著歎了一口氣。

  這也是他不需花錢的原因之一。

  他心愛的女子勸不了他進木府居住,就費心為他張羅,吃穿之類她都愛插手。知道他不喜歡奢華,她用都是實惠的材料,還不假他人之手,親自為他納鞋、縫被縟、做衣裳。

  她生來嬌貴,吃穿都有灰衣人伺候,這類事情大可以交給別人,她卻偏要獨攬不放,把為他張羅這些當成屬於她的特權。

  被縟上頭有淡淡的香氣,該是她的味道。

  他深深聞嗅,感覺被縟還有些暖,不知是何時擱下的,驀然間幾乎有種衝動,讓他想飛奔出門,說不定就能看見她在巷口等著,長髮飛揚在風中,彎著唇甜甜一笑。

  擱下被縟,雷剛走到桌前坐下,沒去動筷子,而是探手入懷,從貼身的暗袋裡拿出一個布制的小袋。

  大手粗指打開小袋,因為很謹慎,所以有些笨拙。

  袋子裡是一隻簪子,紅潤潤的很漂亮。

  這是他在鄰近的城裡不經意看見的,販售的商人說是用珊瑚所做。珊瑚生長在深海,比美玉更珍貴,如此紅豔的又更為難得。

  相處多年,他知道她配戴紅色的簪最是好看。

  所以,即使珊瑚簪子的價格驚人,他也當場就訂下。鄰近幾百里內,做生意的人都知道他聲譽極佳,是遠近馳名的馬鍋頭,立刻包妥要讓他帶回去。

  雷剛卻不肯。

  他從薪資裡一點一滴的存,每到那座城一次,就付一筆數額,這樣往返許多次,好不容易才存到夠數,能在今年把簪子帶回家。

  紅潤的珊瑚,被巧匠鑲為一朵山茶,姿態栩栩如生。

  看著看著,他又有些不確定姑娘會不會喜歡這簪子。畢竟全硯城的茶花都渴望被她選中,能被簪在她烏黑的發上。她有無數真的茶花,何必要一朵假的?

  珊瑚簪子在寬厚的大手間轉啊轉,流蘇搖曳,發出細碎的聲響,紅色的光暈也跟著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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