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毓華 > 水呀!水當當 | 上頁 下頁 |
三 |
|
他是特殊的,一件雖舊卻是上好絲緞外加貂毛織就的斗篷遮住他大半身軀,平底快靴,一身絕黑,猶如鬼魅,油光漆亮的發搭在肩上,笠帽掩去面孔,一管橫笛抱胸,姿態優雅閒適,渾身卻散發出飽經世故和洞燭世事的犀利氣質來。 「唐門門主禦下甚嚴,他為人謹慎,在江湖上的風評也不差,何獨老人家對他痛陳若此?」他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更加引人注意。 「我可不只獨對唐門人感冒,是他們做了令人不齒的齷齪事,自該付出代價。」她對所謂的名門正派殊無好感,名聲愈是響亮,她心底的反感愈深。 「哦?」他意外地呆愣了下。 「你說一個半夜三更率眾闖我家門的人,人品會好到哪裡去?為了我家人的安全,難道你以為我該息事寧人的縱虎歸山?」她向來最厭惡解釋,但偏偏有些事不說清楚會更弄巧成拙。 他不由歎息了下。「即便是大門大派也難免有良莠不齊之輩,老人家可興師問罪,可捎函詰詢,又何必舞刀弄槍,傷人性命。」他仍不贊同她趕盡殺絕的偏激作風。 「你又說這樣沒知識、一廂情願的話來,等那奸細回到唐門——你以為我明教還能倖存嗎?」不知利害關係的笨傢伙! 「明教?你是明教人?」管閒事的人顯然沒料到她身分如此特殊。 「如何?」人人皆當他們明教是異類,不止是黑白兩道,就連官府也欲除之而後快,現在又多來一個打落水狗的,聖姥姥邪邪一笑。「我明教行得正坐得穩,沒一個縮頭藏尾的人,生為明教人,死為明教魂,姥姥我這項上人頭雖不怎麼稱頭,可值錢得很喲!」她嘿嘿地晃動滿頭銀絲,形狀十分詭異。 他不受挑釁。 「貴派前任教主水前輩是個百年不出的奇才……」英雄也罷、梟雄也好,在人才輩出的江湖,又有誰能死後留名?明教與朱元璋太過驚濤駭浪,儘管時局遞變,多少年過去,浪花淘盡,那一戰卻永遠鏤在人們心扉,多少人怨只怨沒生對時代,共赴那灑熱血拋頭顱的時刻。 有人提及她的父親,語中多欽佩,對水當當來說並不陌生,教中的元老有時緬懷起昔日那段黃金歲月,對昔日教主水銀鉤縱橫四海的事蹟有著諸多描繪,可在外人的口中,她卻是頭一次聽見正面的誇讚。 擁有那樣出類拔萃的父親,一直是水當當心中的驕傲,也因為那份出自內心的崇敬,十幾年來她一直不堪負荷的扛起整個明教重擔,她也不曾有過任何怨言,虎父豈能有犬女?她不能墜了她父親的名頭。 抱持著這般信念,她才能支持到今。 她的口氣鬆動了些。「小夥子,算你識相,姥姥還有事待辦,沒空陪你嚼舌根,咱們後會有期吧!」最後一個字說完,她身影已如飛鳥,縱上樹梢,倏即消失。 他不再攔阻,也沒做出任何阻止行動,只像一尊黑色的雕像釘在更形暗淡的月夜下。 悅來酒鋪的燈籠在荒茫的黃土坡地是夜晚唯一吸引人的熱鬧地方。 酒簾內。 「小二哥,打酒,十斤白乾,十斤熏肉,帶走。」 他從簾外進來,拂去一身風塵,聲音清朗迷人。 一件斗篷,一身孤傲的黑,格格不入的闖入這吵雜浮濫的小酒鋪裡。 小二閱人無數,哈著腰接過酒囊,廢話不敢多一句的辦事去了。 他漠然的眼掠過那些聒噪的人群,如同抖落滿室冰炭,一時靜得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小夥子,咱們又見面了。」 是他在半途壞了她事的老人家,她那柄龍頭拐杖令他記憶深刻。 此刻她天真爛漫地抱著酒瓶咧嘴直笑,桌下散置著好幾壇空酒甕。 假若那些酒全是她一人喝光的,那的確是少見的好酒量;女人,大多是不勝酒力的。 「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她打了個酒嗝,手半掩著嘴,竟有些小女兒的神態。「小夥子,過來。」 環顧坐無虛席的酒鋪,他打消了想找一處不受干擾位置的念頭。 揀了與她面對的位置坐下,郭桐從容不迫的卸下包袱。 「小夥子,你害我追丟了賊人,現在罰你陪我這老太婆喝酒解悶。」她丟來一壇泥封的陳年百花潞酒,口齒含糊不清地說道:「不醉不歸……我要喝它個不醉不……不歸。」 郭桐見識過她精湛的武學,對她驚人的臂力自是一點也不以為異。 這會兒,他才真正看清她的長相。 她長得玲瓏嬌小,銀白的發梳得一絲不苟,月白江綢,墨綠寬腿綾褲,滾著梅花銀線邊,外搭大紅羽緞對襟褂子,看起來精神奕奕,目光可人。 「是好酒。」拍開泥封,郭桐仔細聞了聞壇裡的酒。「沒想到鄉村野店也有這等美酒。」 聖姥姥格格笑出聲來。「有錢能使鬼推磨,有些人眼裡只有錢,就算你要他祖宗八代的骨頭,他也會扒出來給你的。」 這老人家說話雖然偏執了些,不過卻是一針見血。 郭桐不再客套,他一口氣便喝了半壇佳釀。 她咋舌,下一秒鐘竟認真的拍起手,熱烈的鼓掌。「我也要!」 半壇又去。 郭桐索性摘下笠帽。 她醉眼迷離地沖著他邪笑。 好一張豐神迥異、骨格不凡的臉。 很好,她最受不了那種胭脂味重又漂亮過火的男人,這傢伙基本上還挺順她眼的。 他的皮膚是健康的蜜色,瘦不見骨的臉盈溢著一股無比擔當的氣魄,略帶憂鬱的眼瞳盛著令人無法捉摸的蒼涼,舉手投足間游有餘刃的瀟灑最是引人注目。 他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眼光。 「有酒無菜太乏味。」他的聲音低啞且富有磁性,像暗夜的歎息,格外扣人心弦。 聖姥姥一團皺紋笑得更皺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小二哥,把你店裡的好酒好菜統統端上來,這位爺要請客哩!」 郭桐苦笑了下。這倒好,順手推舟,他倒成了付錢的冤大頭了。 「別吝嗇那一點小錢,陳王昔時宴平藥,鬥酒十千恣歡謔,千金散盡還複來啊。」她索性舉起筷子,開始東敲西打,語不成調的吟哦起來。 郭桐無比後悔起來,他在意的不是那些不起眼的酒菜錢,而是後悔遇見這呱噪的老太婆,她真的是他在半途撞見那渾身盈滿殺氣的老人家嗎?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