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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燭雁就站在眼前,那個和他一同長大的、潔淨明秀的小女孩,有些倔強有些不聽話的鄰家姑娘。要說與她成婚,他是願意的,所以雙方父母提起這事時,他便毫無異議地點頭。

  他讀了這許多年書,少年懂事,穩重內斂,怎比白岫一般,孩子氣地,喜歡不喜歡隨口而出。

  只是,燭雁道明他怕被指點議論,怕被人不屑唾駡,卻讓他無法斷然否認。

  沒錯,他絕不會讓人說他負心背約,貪戀權勢富貴。但,愛惜名節,潔身堅定,有什麼不對!

  「如果你擔心被人指責,可以由我家先提出退訂,我去和我爹說,不會讓你被時叔時嬸責怪。」

  燭雁輕輕籲了一口氣。

  ——終於說出來了!讓她煩惱鬱結多時的心事,原來要鼓起勇氣提出來,並不是想像的那麼難。

  與其讓大哥來替她添亂,不如索性她自己解決。

  「你、你說什麼?」時漢庭驚疑不已,上一次她提起退婚,還可當成是氣話,但這次,她這樣平靜,從容淡然,不像是賭氣,也不像是……故意試探。

  他軟下語調:「你別多心,我和你說王大人許婚一事,只是那邊一頭熱而已,我絕沒有別的心思,也不是不……」舌尖微僵,『喜歡』一詞就是難以出口,這話、這話如此尷尬,怎能隨意掛在嘴邊上?

  「我沒有多心,我只是,很不開心。」

  燭雁幽幽歎氣,想起這一兩年的氣悶滯鬱,夜裡也睡不穩。

  「你是個很好的人,可是,我就是不開心。」

  她不看他,逕自瞧著地面淡淡苦笑,「自小在一起寫字,即使坐得近,也總覺得你很遙遠。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明明所有的鄰居裡,我和你往來最多,卻從來不想和你聊天說笑。你是隔壁家的漢庭哥,偶爾教我學幾個字,和我說幾句話,最多,看不慣我言行,告誡我這樣不對那樣不應該。但是,卻從來不是我想要嫁的人。」

  時漢庭深吸口氣道:「你是怪我,責斥你太多,你不高興?」

  「不、不止。你讀的書多,凡事謹慎穩重,得體有禮,我卻不能,也做不到。但更多的,是你做不到的。」她遙遙想著,漫聲道,「比如坐在炕邊一起烤火聊天,一起洗衣煮飯,一起在山坡上跑、捉野兔麅子樺鼠,一起大笑玩鬧,河裡踩水林裡射箭。你只會說,這樣有失分寸這樣胡鬧,燭雁,你大了,該曉得端莊要成體統。」

  「我……」

  燭雁蹙著眉頭,很認真地想了又想,最後搖首歎笑,「但其實,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即使你能做到,我卻並不想和你在一起。」

  時漢庭心神恍亂,燭雁一句「不想在一起」讓他腦裡瞬時有些空白。兩人婚約雖是父母所定,但長久以來,一直覺得理所應當就是這樣。燭雁從來也不曾出現一絲厭他、有嫌隙的跡象,怎會時至今日,突然才道出什麼「不想嫁」的話來。

  「不要胡鬧,你不是個不定性的姑娘,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草率。」

  他艱難澀聲,第一次覺得自己在燭雁面前不知所措,眼神惶亂飄忽,不知定在哪裡好。

  忽然掃過燭雁腰間,那裡拴了條墜子,有些眼熟——

  臉色一變,厲聲道:「你下午見過他了?」

  「什麼?」

  「你還瞞什麼!」額際突地一熱,想也不想上前一步,扯下那條精緻掛墜,冷冷質問,「這是他身上的罷。」

  燭雁被他嚇得一驚,那是和大哥聊天時,她隨口說笑比掛煙袋好看得多了,大哥就欣欣然拴在她腰上留給她玩的。

  「是大哥的。」她捺住怒氣,伸出手,「還給我。」

  時漢庭盯著她纖細白淨的手,五指秀巧,掌紋清晰。這樣近在眼前的一雙手,他從來都沒有碰觸過,如今,這雙手卻伸在面前,向他討要另一個男人的東西。

  「難怪你突然說什麼不想嫁,不想在一起,果然是為了他!」

  他握緊掛墜,冰涼的玉石硌得他手心發疼。

  「就算頭甲前三,也要從六七品的修選編修做起,何況是二三甲的進士,入學翰林三年後,才不過授與低品小官。怎比他天生貴胄,生下來就享受富貴,無所事事也好,遊手好閒也罷,旗人子弟,不必辛苦勞累也能堂而皇之步入朝堂!」

  時漢庭憤然悲笑,恨這世上如此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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