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蔡小雀 > 報恩妻 | 上頁 下頁


  「我說過了,這字太醜。」他哼了一聲。「還有,不要在我面前擺出可憐兮兮的小媳婦樣,我不吃你這一套。」

  他已經夠嘔了,就因為人人都說她的出身有多悲慘又多可憐,於是他就得被迫接受一個甩不脫的義妹這麼多年嗎?

  本來家裡好好的,就只有他一個孩子,可她莫名其妙冒出來,也沒問過他的意見,就自作主張地介入他的人生,成天跟在他屁股後頭轉。

  就像人只需要十指,可她偏偏就是他掌上多長出來的一根手指頭,多餘累贅得恨不得拿把刀把她切離了才好。

  他那些朋友都笑,說他爹幫他撿回來一個童養媳,說那個面黃肌瘦身量不足的小餓鬼是他未來的新娘子。

  他劉常君乃堂堂四品大官家的公子,讀書騎射一流,在友伴中向來是拔尖的,可偏偏她來了之後,如附骨之蛆般黏著他不放,讓他變成了人人口中的一大笑柄。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離我遠一點!」他眯起雙眼,威脅道:「還有,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哭的話,我就把你扔進水塘裡喂青蛙,聽見沒有?」

  劉惜秀緊緊抱著僅存無幾的紙箋,想掉眼淚,卻又拚命忍住。

  抬起頭,她這才發現他撂完話便自顧自走掉了。

  劉惜秀強忍著歎氣的衝動,將剩下的紙箋小心地放進匣子裡,忽略心下隱隱作痛的受傷感,連忙趕往書房去。

  在書房外,她聽見了隱約聲浪飄出,下意識放緩了腳步,不敢貿然闖進去。

  「……咱們劉家每逢初一十五便開棚舍粥,說的是行善,其實不過就是盡一己之力罷了。好在這些年來風調雨順,百姓得以休養生息,終於能過上太平日子。」劉蓮生欣慰道,隨即話鋒一轉,「君兒,你身為官家子弟,平時衣食無缺,更該思圖盡忠安民。爹想過,今科鄉試是趕不及了,可你一定得好好讀書,兩年後若能考上舉人,如此一來再過春闈,然後有幸殿試……博得功名,將來好為君父效命,為百姓謀福。這是爹的心願,明白嗎?」

  爹和常君哥哥正在說正事,看來此時不是她打擾的時候。

  劉惜秀才想悄悄離開,卻聽見劉常君的聲音響起。

  「是。孩兒知道了。」

  聲調沉靜而恭敬,隱約帶著一絲認命的歎息。

  她不禁抿住唇,忍住一抹笑意。

  常君哥哥在她面前總是表現出一副蠻橫不講理的大少爺、小霸王樣,可面對爹,他永遠都是那個世上最貼心最孝順的好兒子。

  「好,好,這才是爹的好孩兒……咳咳!」

  劉惜秀嘴角笑容倏然消失了。爹身子不好嗎?

  「爹,您還好嗎?」劉常君語氣有些著急,「怎麼這趟回家來,氣色看起來不大好,是不是路上受了風寒?我馬上讓人去找大夫。」

  「沒事,爹沒事。」劉蓮生搖搖頭,一擺手道:「你儘管好生讀書去吧,先生還等著你呢!」

  「可是──」

  「爹這麼大個人了,若真生了病,不會捱著不說的。」劉蓮生朝兒子慈祥一笑,「去吧!」

  「是。」劉常君遲疑地看了父親一眼,只得告退而出。

  劉惜秀及時閃避到柱子後頭,生怕他見著了自己又要生氣。直待聽他腳步聲漸漸遠去了,過了片刻,這才抱著小匣子走進書房。

  「爹爹,您有空嗎?」她臉上笑容甫揚起,霎時僵止了,「爹?」

  方才還和劉常君笑語叮嚀的劉蓮生,已然整個人歪倒在太師椅上,一動也不動。

  那慈祥的臉龐閉目像是在養神,可灰白的顏色熟悉得令人恐懼。

  那是,死亡的顏色。

  「怎、怎麼會?」她手一顫,懷裡的匣子墜落,在地上摔得支離破碎。「不!不可以……不可以……」

  匣子裡的華嚴經文被穿堂風一吹,刹那間四下飛散如白蝶,紙箋上娟秀墨字點點像淚,觸目驚心──

  生老病死憂悲苦,逼迫世間無暫歇……

  這只是一場惡夢,只是縈繞在她心底多年,害怕再度失去親人的一種恐懼感,它完全不是真的。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穿著一身白色喪衣的劉惜秀睜開眼,卻發現眼前的「幻覺」並沒有消失,沒有改變。

  白色挽聯一幅又一幅懸掛在大廳四周,隨風淒淒涼涼飄舞著。

  劉夫人伏在棺木上哀哀痛哭,劉常君挺直地跪在靈前,俊秀的臉龐憋得通紅,死死咬著牙,淚水卻拚命掉。

  周圍僕人們個個不停拭淚,面色哀戚。

  「爹……」她眼前又是一片模糊了。

  劉常君突然轉過頭,雙眼血紅地狠狠瞪視著她。

  「都是你!是你這個掃把星!」他見母親哭得更哀傷,心如錐刺,想也不想一把將她推開來,恨恨道:「你克死了自己的爹娘還不夠,為什麼還要害死我爹?為什麼?」

  「常君哥哥……」她跌倒在地,熱淚滑落頰畔。

  「滾!」他兇惡咆哮如受傷野獸。「你滾!」

  奶娘見狀不對,忙上前將劉惜秀拉走。「秀小姐,走吧,夫人和少爺已經夠傷心了,你在這兒……唉,就讓老爺……讓老爺安心好走吧!」

  奶娘哽咽再難言,手下使勁地拽著她離開大廳。

  不敢掙扎的劉惜秀,絕望地望著爹爹離自己越來越遠。在這一刹那,她從沒有這麼清楚地感覺到,原來,自己在這個家裡什麼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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