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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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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見到了鐘采蘋。 「師妹!」 仿佛沒聽見他深情款款的柔聲低喚,鐘采蘋只是若有所思地輕鎖蛾眉,怔忡地盯著床上的男人。 和半年前比起來,他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周身的傷痕減損了他逼人的英氣,卻更讓人打心裡泛疼。 鐘采蘋不由得苦笑。她是成了聖人還是哪根腸子不對頭,居然會為逼她自盡的男人心疼? 他傷得很重,她知道,他右肩上那個洞只要再偏半寸,一條手臂就算玩完了;他的沖脈帶脈均有穴道受制,若非及時為他推血過宮,至少也會功力大減;至於他全身上下的擦傷挫傷瘀傷,更是多得連提都懶。 所以她只是同情他,就像同情受傷的小貓小狗? 或許這是一部份原因,但主要還是他瘠啞痛苦的低語,令人動容地斷續訴說著他的無奈、歉疚、悔恨…… 任何人都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說假話,她心裡有數得很,若非他心心念念記掛著的都是她鐘采蘋,在他性命交關之時,口中喚的不會只有她一個人。 在他的囈語中,沒有提到他的娘親,沒有提到他的妹妹,沒有提到他的情人,他只是反反覆覆叫著「師妹」。 穀冰盈呢?他不是為了穀冰盈所以要退婚嗎?沒了她這個絆腳石,他們應該已經成親了吧? 她惡意地想著,如果現在穀冰盈也在此地,聽到丈夫聲聲句句叫著別的女人,不知道會是什麼表情? 可惜只是空想。 「師妹,不要……」 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那時候她還是個無憂無慮不知愁的快樂小女孩,耳邊總是有人不停地絮叨著:「師妹,不要爬樹!」、「師妹,不要挑食!」、「師妹,不要曬太陽。」 像個小老太婆似的一天到晚管她東管她西。 也許她被吵得怕了,也許是被他煩不過,只要一聽到他微帶不悅的——「師妹,不要……」她就乖乖地屈服了,比爹娘說她都有用。 可是現在,她卻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還像以前一樣聽話。 「師妹,不要恨我。」 能不恨他嗎?他要退婚已是難堪的羞辱,但她可以接受,畢竟婚姻中若帶著勉強,以後大家日子都不好過。但他有必要把所有的責任推卸到她身上,四處散播不實的流言,逼她自盡以示清白嗎? 可笑的是,他竟還希望她不要恨他!他若曾經在乎過她的感受,今日她就不會在這裡了! 可是他在傷勢如此沉重的時候,想的不是他至親至近的家人,卻是旁人眼中早成枯骨的鐘采蘋!她的愛恨情仇在世人眼中早已灰飛湮滅,他卻哀哀切切地懇求她的諒解,要不聽不聞真的好難啊! 歎了口氣,她瞥向腳邊的小凳,剛煎好的藥汁還熱氣蒸騰地冒著煙,燙得不可能入口,而她也只能繼續等,等藥涼、等他醒。 唯一值得慶倖的是他傷勢大致穩定,傷後受寒的高燒已退,再休息幾天應該便無恙了。 「師妹,不要!」 殷振陽突來的大叫打斷了她的思緒,說大叫是抬舉他了,他的音量比常人交談還來得輕細,可是和一般貓叫似的囈語相比,顯然要來得響多了。 不要什麼?鐘采蘋苦笑著。從他的激動反應和連日來的夢囈判斷,他大概是夢到她跳崖的情景了! 殷振陽一頭大汗,雙手在空中一陣亂抓,他想抓住她跳崖的身子嗎?他不想她死,又逼得她不得不死,真是個矛盾的男人啊! 鐘采蘋搖搖頭。他這樣在意她的事不是好現象,她只希望兩人之間再無瓜葛,他不必對過去的事情耿耿於懷。 他右肩的傷勢極為嚴重,這樣雙手亂揮舞,只怕會牽動傷口。 握住他不安份的雙手,鐘采蘋輕柔的聲音宛若一泓清溪流泉漫入他的心田:「沒事了!我在這裡。」 對惡夢中的殷振陽來說,他仿佛置身於無邊無際的黑暗虛空之中,而她的聲音便似一道微弱的光芒,帶給他救贖的希望,指引他出口的方向。 師妹不怪他、不恨他了嗎?或者心慈的她早成了神佛,特意來渡化他罪惡的靈魂?不論如何,她軟軟的聲音都讓他安下心來。 只除了…… 滿足地用臉頰磨蹭她的手,再度沉入夢鄉前,他提出她最難同意的要求:「師妹,不要離開我。」 鐘采蘋試著想抽出自己的手,可是他根本不肯放鬆,在幾回失敗的嘗試之後,她霍然明白,他是認真的。 喉頭像有火在燒,殷振陽只覺得全身骨頭像散了一樣,無處不作痛。他現在是在哪一層地獄? 一股似曾相識的淡雅馨香沁入鼻端。是她嗎?那有著師妹般的容貌,前來接引他亡魂的天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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