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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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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嫻聳肩,「『織錦曲兮泣已盡,回文詩兮影獨傷。』江淹可是纏磨許久。」 徐劭行輕輕擺手,「此言差矣。織錦回文者,也只有女子匠心在先,才能入賦。」 令嫻憤憤地道:「算什麼匠心?又不是定要上山采蘼蕪,既有蕙質蘭心,又何苦淹留,若我有夫如竇滔,早早學丁夫人閉居一生便了。」 徐劭行停筆,注目她半晌。令嫻這才驚覺方才未免交淺言深,偷偷縮縮腦袋,又自顧自寫了一句:「皚如山上雪,皎如雲間月。」 耳聽得徐劭行在旁邊喃喃著「有妻如此,周居幽怕是一輩子不得翻身」,她道是在說《白頭吟》詩意,笑道:「嗯!這是假設他得了功名利祿娶了名門淑女,將結髮妻拋在腦後。」說著又補上「男兒重義氣,何用錢刀為」。 「月照紗窗,縹緲見梨花淡妝。依稀聞見麝餘香,喚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徐劭行寫完了打趣道:「這是周居幽歌罷錢塘,賦罷高唐之後的微茫餘味。」 令嫻被他說得笑不可抑,突然又覺得為人家做春夢而發笑太不莊重,小臉勉強繃緊。徐劭行看著她一時間臉色數種變化,不禁心中一動,隨即又按捺下浮浪心情,清咳一聲,寫了「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這是周居幽半途遇上未寡的王媼,兩下情怯,終成陌路。」他喜見令嫻再度發笑,低頭看看這行字,卻又是有些黯然。 這時一紙用盡,令嫻另取了張紙寫字,拿給徐劭行看過,說道:「這是周居幽拋下心上人遠走他鄉,留下姑娘家茶不思飯不想,還生怕被母親發現,不得已強顏歡笑。」 徐劭行定睛看去,卻見上頭寫著:「鴉翎般水鬢似刀裁,小顆顆芙蓉花額兒窄。待不梳妝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釵,一半兒蓬鬆一半兒歪。」 他有些意外,卻不動聲色,只問道:「這是誰寫的小調?我倒不曾見過。」 令嫻微感得意,道:「前幾日做綢緞生意的陳伯伯打京城來,曾到我家吃飯,我聽他下人這般唱來的,據說這首《題情》,京城人人聽過。」 「唔,確實很是通俗有趣。」徐劭行念了一遍,問道:「這是《仙呂宮·一半兒》?」也不待令嫻作答,就逕自按著調式與曲牌唱了起來,竟也絲絲入扣。《仙呂調》本清新綿邈,徐劭行的嗓音清越,聽來頗為相合。待他唱完,吳家三哥一拍大腿,忍不住要大聲贊個「好」字,卻被二哥一把捂住嘴,嗚嗚地只是低嚎。 吳家二哥拿手肘撞撞老大,用下巴點點妹妹的方向,臉露疑惑之色。 令嫻和周居幽不是一對兒嗎?怎麼用那種眼光看徐二流子? 大哥也是同樣的驚訝。他家妹妹,可不是什麼朝三暮四的女孩子,只要把心交給一個男人,水裡火裡怕也回不了頭。別說徐家小子充其量是個風流才子而已,又用情不專得一塌糊塗,就算是來個比周居幽好上千百倍的,也絕不會這麼輕易給勾去——所以只是欣賞,嗯,絕對只是欣賞! 「曉窗呵鏡照凝酥,兩朵烏雲滿把梳。時世妝成紅不暈,千金一笑肯回無?」徐劭行擱筆道:「這是周居幽困於軟塵,耽溺秦樓楚館無疑了。」 這回輪到令嫻沒見過。徐劭行搖頭晃腦地道:「你用俗俚調,我書域外音。這是高麗大文人李奎報的詩作。」 令嫻感興趣地道:「聽說高麗也有很多人愛寫漢詩?」 「華夏威儀所及,處處學漢字,寫漢詩,東瀛如是,安南如是,高麗亦如是。」徐劭行說得自豪感頓生,隨即又撇撇嘴,「怎奈這位李公甚是正經,文集看了十卷下來,竟然不談風月只談禪,提及私情的,統共只有四首而已。倒是一些小詩作得頗有逸致,我記得有一首是『十裡煙花真似畫,一江風月不論錢。沙鷗熟聽笙歌響,飛到灘前莫避船。』」 令嫻的雙眼亮了起來,「你有他的詩集?」 徐劭行冷不防對上她閃爍著光芒的雙瞳,因覺過於耀眼,匆忙躲避,將視線擱在她生有幾顆雀斑的小巧鼻頭上,故作鎮定地道:「托一個朋友帶來的,你若要看,可以自去書房取來,還有別國的一些,外文寫成,我也不懂,權當擺設而已。」 令嫻輕聲道:「原來你的書房有這麼些書……」 徐劭行愣了一下,隨即了然,「他們告訴你裡面全是誨淫誨盜,敗壞門風的東西是吧?」 令嫻為難地做個苦臉,也不回答,又在紙上寫了一句:「春酒香熟鱸魚美。誰共醉?纜卻扁舟蓬底睡。」她俏皮地道:「還你一首波斯人的漢詩。順便說一下,今日席上也有鱸魚,後院湖心扁舟,便等醉後再大睡一場吧!」 吳夫人這時才插嘴進來:「知道有你最愛吃的鱸魚就好,還不帶劭行去洗手,黑乎乎的髒死了!」 她順口直呼女婿的名,顯然認同增加了不少,徐劭行沒來由覺得有些被自己感動。 一家人準備起身去飯廳,乾等了半天的信差急了,「吳小姐,那回信呢?」 令嫻與徐劭行對看一眼,揚揚手裡的「墨寶」,異口同聲道:「在這裡呢。」說完相顧大笑。 吳家五口面容僵硬地看著厚厚的一大疊紙,不由得為周居幽默哀,同時決心打死也不會寫信給這對夫婦中的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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