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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過站不停的電梯,沒有樓中閣樓,可以直搗虎穴。」

  他懂了。「你的住處是虎穴嗎? 」但他和氣的問。 「那你幹嘛謝我室友開門放你進屋?」

  「我不確定你是否願意見到我,或許會把門摔在我臉上。」

  「哼,我也許會,如果開門的是我的話。」 出了樓下大門,他的保鏢果然一左一右站在停在對街的龐大黑色凱迪拉克旁。想起她的右臂回來後腫了兩天她就有氣。「畢竟我屋裡沒有殺手保護我的安全。」 他繞過來站在她面前。「我說過,他們不是殺手。我誠懇的為那天冒犯了你道歉。」 她抬眼,固執地瞪著他,儘管心已在見到那束花──或甚至見到他的刹那,便融化了。「還有,我沒有開除打通知函的人,只給了那位女士一個──提醒。」

  「提醒?」

  「提醒她不可再犯相同錯誤。我告訴過你,那對受文者可能是個致命的錯誤,雖然於她不過是打錯了個數字。」 他眸中的柔和和懇切,使她無法再假裝強硬。「萬一再有人誤闖進你住的那層樓,不是任何人的錯,單純只是不小心走錯了,這人是不是就該死了呢?」 他皺皺眉。「唐小姐,我不是你想像中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暴君。」

  「我沒這麼說。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就住在自己的辦公大樓裡,卻如此門禁森嚴?不,」她抬手擋掉他的解釋,「那或是你當老闆表現權威的方式,可是你們對不小心闖去的人的反應,你不覺得有點過分嗎?我相信你所謂『致命的錯誤』不是虛言恫喝。那天要是你沒有阻止,我很可能已經死在你的保鏢的槍下了,而你還說他們不是殺手!」

  「就算我沒有阻止,凱文也不會槍殺你。我的人隨身攜帶的武器,目的只在保護我,不是用來殺人。」

  「這番說詞現在說來容易,因為我還活著。」她停一下,平定忽然激動起來的情緒。「我跟你出來,關先生,因為我猜得到你的來意,但我不想在我室友面前談這件事。我根本不想再記得或溫習那天的經歷。我很感謝你專程來這一趟。你的道歉我接受。你的生命太珍貴,我這種平凡賤民最好離你和你的保鏢遠一點。再見,關先生。」

  「唐小姐。」他握住她的胳臂阻止她轉身走開。

  她冷冷看著臂上他修長的手指。「打算再讓我另一隻手腫上個幾天嗎?」他放鬆了抓力,但沒有放開她。「我曾經遭人綁架,幾乎……遇害。」

  琬蝶輕輕抽一口氣,轉回來面對他。不止是他道出來的事情,他聲音裡的痛苦,猶存餘悸,震撼了她。「哦,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對不起。」除了道歉,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握著她的手鬆開了,和另一隻一起插進褲子口袋。「我不想提的,可是我不希望你誤會我養尊處優,妄自尊大。」

  「我……」琬蝶歉然又難過,並因他如此在乎她對他的想法再次感到受寵若驚。他對她微笑。「現在我們可以做朋友了嗎?」 這一刻,她沒想到他的保鏢,那兩雙在對街緊密地盯著她的眼睛。她只看到一個忽然變得像個孤單的小男孩的男人。一個寂寞,渴望朋友的小男孩。「如果你保證我的安全的話。」她對他說。

  他的笑容擴大。「你有一個隨時聽候你差遣的保鏢了。」他伸出一隻手。琬蝶和他握住。他掌心的皮膚出人意料的粗糙。「好啦,保鏢。你想到什麼地方坐坐?」他再次教她吃了一驚。他露出尷尬的表情,說,「我不知道。除了我住的地方,我不知有何處可去。」

  臺灣嘉義縣六腳鄉六南村

  呂木森才到門口,就聽到他阿母又在嘀嘀咕咕念他阿爸。

  「嫵宰見笑……一年換二十四個頭家……飲飽困,困飽飲……棺籃仔假燒金……」 都是些重複了十幾二十年的老詞,他都聽膩了,難怪他阿爸老僧入定般,任她搬破嘴皮,全然無動於衷。左腳前面一瓶空了一半的米酒,右腳前一堆花生,兩腳中間空地上一地的碎花生殼,呂進財就這麼蹲在屋廊下,右手抓把花生,手心一夾,殼和皮全吹到地上,留下一粒粒渾圓飽滿的花生仁在手心裡,他就這麼左手撈酒瓶,右手花生的,可以在那蹲上大半天。呂木森小時候覺得阿爸吹捏花生的本領十分神奇,蹲在旁邊跟著學,等他要站起來時,兩腿麻得一屁股跌在地上,他阿爸哈哈大笑,他阿母卻氣得破口大駡他們上樑不正下樑歪。她以為阿森年紀小小也跟著喝酒。

  「阿爸。」呂木森經過阿爸身邊,喊了一聲。 他阿爸眼皮也沒抬一下,也沒任何反應。

  以前,很久以前,他阿爸不是這麼冷漠。他十之八九都是醉茫茫的,可是他對阿森很好。他不大說話,但有好吃的都揀出來給阿森。有了錢先買東西給阿森。多半是漫畫書、筆記本和鉛筆之類。剩下的錢才拿去買他心愛的米酒。不過他買東西給阿森,都特別叮嚀不要給阿母看見。

  阿森從小就愛看書,可是家裡太窮,沒法讓他上學,而且他記憶中,他們老是在搬家,幾乎難得在同一個地方住上超過三個月。

  阿森小時候只能把眼睛貼著門縫,眼巴巴地看其他小孩背著書包,嘰嘰喳喳,成群結隊去上學。他很好奇學校到底是什麼樣子,一定是個很好玩的地方,因為那些小孩每天放學時,個個都蹦蹦跳跳,開心得不得了。他問阿爸,阿爸沒答理,一臉的悶悶不樂,但第二天出去回來,就給阿森買了一本《小人國》。那是他擁有的第一本書。阿森高興極了,也很驚奇。因為他沒上過學,可是他發現可以讀書本裡的注音符號。阿森央求像別的小孩一樣去上學,挨了阿母一頓臭駡,從此再不敢提起。

  每隔一些時候,阿爸會悄悄問他上次買的圖畫書看完沒有,他總忙不迭點頭。不久他就會在枕頭底下發現一本新書。後來阿爸發覺阿森用一小截撿來的鉛筆,跟著書本,一筆一劃自己在紙上練習寫字,又給他買了鉛筆和練習簿。

  這一直是他們父子間的秘密。阿森記憶裡,阿爸本來就不多話,最多阿母嘮叨得太久,耳朵撐滿了,才大聲吼幾句三字經。而後年歲越大,他越沉默,連阿森也不大搭理了。大概裝聾作啞最後成了習慣吧。呂木森走進廚房,把便當從塑膠袋裡拿出來。「阿母。」自很久以前開始,他叫她便只為了不叫好像不應該。最初她會回一聲:「我沒那麼好命。」 後來索性不理睬,偶爾心情好,會冷冰冰「嗯」一聲。阿森倒無所謂。他是在阿母的冷眼冷言玲語中長大的。她看他若肉中刺,因為他是呂進財不知從哪帶回來的。阿爸帶他回家那晚,阿森依稀記得,阿母發了瘋似的和阿爸大吵一架,非要他說出那個狐狸精是誰,及他既然和別的女人生了個已經四歲的兒子,幹嘛還娶她?阿爸什麼也沒解釋,吼著命令她收拾東西,他們連夜搬了家。後來又搬了無數次,都是匆匆忙忙的,阿爸臨時決定,說搬就搬。

  不知什麼原因,阿母始終沒生孩子。二十幾年了,她有時還會為阿森的出生來歷和阿爸吵,從來也吵不出結果。阿爸要嘛根本不吭聲,再不就是×××的罵上一大串,然後喝個爛醉。阿母要是還不甘休,他就揍她一頓。當然倒楣的是阿森。他們吵過後的連續幾天,他去上工就沒便當吃,等他下工回來,阿母丟一大堆雜活要他做,做完才有剩下的冷飯菜裡腹,阿爸只要有酒喝,什麼都不管不理。阿母如何待他,阿森從來也不說。只要他們不吵架,她不歇斯底里的瞎鬧,鬧得阿爸酒喝得更凶,天下就太平。阿森常覺得阿爸不是阿母口中醉生夢死的酒鬼。酒精麻痹的只是他的反應,他心裡其實心事重重。或許阿爸為了無能也無力改善家裡的景況,感到沮喪吧!

  阿森長大後,深深體會沒有學歷,到哪或做任何事都矮人一大截的痛苦。阿母一直持續的接些加工在家做,不管他們搬至何處,住多久,在阿森十四歲開始去工廠做工賺錢之前,家裡的所有開銷,就靠她做加工的微薄收入維持。所以她脾氣壞,阿森很能諒解。他不瞭解的是阿爸甚至試也不試出去找份工作做。他也不知道阿爸帶他回家以前是做什麼的。事實上,阿森對自己四歲以前的記憶是一片空白。阿爸只告訴他,他親生的媽已經死了。至於為什麼死的,她是怎樣一個人,他不說,阿森也完全不記得。或許他親生的媽死了,阿爸太傷心而變得一蹶不振,不事生產只知買醉,想看看酒精能不能把他毒死。那就難怪阿母看到他眼裡就跟生了釘子似的。

  自己把便當洗了,阿森問阿母有沒有事情要他做,她不理他,他便知趣的出來,蹲在阿爸旁邊。「阿爸,」他依然文風不動,不過阿森知道他在聽著。「工廠又走掉了好幾個人。」他拾起一片花生殼,挖著指甲縫裡面黑烏烏的油潰。工廠裡的機器老得連加油都快推不動了。「上個禮拜阿田回來,大家差點認不得他。他穿著西裝,頭髮抹了鞋油似的,亮光光的。腳上那雙皮鞋比頭還亮。」他阿爸灌著酒,往嘴裡扔著花生,眼睛木然盯著前方。

  「他們都說要去臺北。」

  呂進財喀啦又捏碎一把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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