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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模模糊糊地,她聽到小芹又哭又笑地叫:「小姐要水喝呢!小姐她醒了呢!」緊接著又聽到有些雜亂,有些匆忙,又有些激動的聲音都在重複著:「她醒了!她醒了!她醒了……」

  是誰醒了,又是誰在她的雅閣裡面這樣大呼小叫?

  有人扶起她,將一匙熱水喂進她的嘴裡。她饑渴地吮著,是熱熱的,好像馬上就有了一股熱流直沖進胃裡,沖進心房裡。

  伴著這股得來不易的熱流,她茫然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發現自己正倚靠在一個男人的胸上。她緩慢地抬頭,正對上一雙深邃幽遠的眸子,深深切切地凝視著她,那裡面柔情百折,蓄滿了淚。

  就在他們彼此凝望的時候,她一顫,回憶起了所有的事情,想起了雅閣、想起了錢公子、想起了遊船……再後來,她想起了李甲!

  就在擲劍又激動又狂喜於她的蘇醒時,她卻頭一偏,滾倒進床裡,拒絕了他的愛撫,有氣無力卻堅定地說:「出去!」

  擲劍的手一頓,從她的髮絲上離開。

  「杜微,」他輕聲地喚著,深怕打擾到她似的,「你看看這裡。這裡不是雅閣,這裡也不是挹翠院。我們現在回家了!」

  「家」?她勉強睜開雙眼,看到灰黑的屋樑和剝落的牆皮,身上蓋的不再是雅閣裡的錦被,連眼前的擲劍也恢復了浪跡江湖時質樸的打扮。

  這裡居然是久違了的杜家!

  「讓我告訴你發生了什麼,」擲劍憐惜地看著她閉上眼睛,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杜十娘在遊船的時候掉進了湖裡,她的小婢也跳湖殉主,所以挹翠院裡名噪一時的杜十娘就這樣香消玉隕了。」他握住她冰冷的手,「你再也不必為這個名字背負不必要的犧牲了!」

  在她縱身投湖的時候,一直冷眼旁觀不動聲色的錢少聿早已經料到,他不聲不響地潛伏在周圍,在她剛剛落進湖裡的時候就抓住了她,只是那時她早已經因為沉重的打擊不省人事了。

  倒是少聿和滿諒都沒有料到,擲劍癡情到竟然毫不猶豫地也追隨下來,費盡力氣才將他也拖出湖面。

  她的昏迷整整持續了十幾天,在高燒中她有時斷斷續續地呼喊出一些淒涼的句子,雖然聽不懂,卻讓人感覺到字字挖心;有時則沒命地發抖,好像被狂風暴雨逼得無路可退,一遍又一遍地反復折騰;有時則瑟瑟地縮成一團,像只受驚的刺蝟,不得已將自己掩藏起來,卻似乎總是徒勞無功。

  擲劍就一直守在她身邊,沒日沒夜地期待她醒來,幾天就消瘦了一大圈。原本他就帶著一路遠行的滄桑,這時更顯得憔悴,整日為她的安危惶恐不安。

  「杜十娘也死了?」她低喃著,聲音蒼白無力,一點底氣也沒有,「那麼活著的,是誰呢?」

  她問得讓他連心都揪起來了,她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杜微早就「死」了,現在「杜十娘」也死了?

  擲劍的眼裡閃過一絲慌張,後悔自己的失語。他很快地說:「你不要想太多,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現在,你只要快些好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堅定地說,「為了我!」

  她的確還很虛弱,又有太多消化不了的消息在頭腦裡盤旋不去,除了昏睡,她什麼也做不到。慢慢地,她又墜人了睡眠。

  小芹頭上包著塊碎花布,站在高凳上踮著腳去折院裡一條槐樹的樹枝。

  她才十五歲,個子小小的,那樹枝明明就在眼前了,可頑皮的風一吹,它一蕩,就從她的小手邊溜走了,總也夠不到。

  她仍然不氣餒,又屏息靜氣伸長手去夠。

  就在她馬上就要碰到樹枝的時候,突然有人在她耳邊爽朗地大笑:「小芹,怎麼這麼大了還要折樹枝玩?」

  小芹晃了晃,險些從高凳上跌下來,定了定心,看見院裡的少聿正用含著笑意的眼睛頗有興致地看她。

  她高興地一蹦,從上面跳下來,連拉帶扯地拽他:「錢公子,拜託你幫我摘一枝吧!」她仰起小臉請求。

  「小芹,你這是在做什麼?」他莫名其妙地問,被推搡到樹下。

  小芹歎口氣:「小姐一直不肯出房……現在都已經是春天了,她躲在房裡卻什麼也看不到,連人也不見,這樣下去會呆出病的。我想著摘些山花放在她房裡,沒事只是瞅瞅也比現在強。可又不敢走得遠了,所以就想起這槐花來了。」

  原來如此,這小丫頭還是這樣忠心!

  少聿看看滿樹的小白花爭相開放,雖然不夠嬌怯,也稱不上美,可是生命力極強,頗有一番堅忍不拔的感覺。

  瞧著小芹一臉的熱切,他倒有些感動了。她自從杜十娘跳水以後就跟著她在杜家的小破屋暫居。

  大家都沒想到這個毫不出色的婢女,竟然異常適應這裡的簡陋與貧寒。每日忙裡忙外地照顧主人的起居,從不曾聽她叫過一聲苦。

  往日在煙花之地被幛蔽的柔韌和堅決漸漸顯露,一如這忍過寒冬,縱情綻放在春日的槐花一樣。

  他飄飄一躍,便從樹上取下一枝下來交給小芹:「拿去吧,你們的春天都到了!」

  小芹聰明至極,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卻有淚水奪眶而出,她接過槐樹枝兒,用衣角擦擦眼淚:「小芹怎樣都無所謂,只要小姐好起來,和擲劍公子有個幸福的將來,再找到小小姐……就是我最大的願望了!」

  他們還沒有合好嗎?事過境遷一個多月,他走得放心得不得了,怎麼事情卻糟糕成這個樣子呢?

  他大吃一驚,脫口而出:「擲劍在哪裡?」原以為回來時可以看到久經苦難的兩個人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的情景,可看樣子遠沒有想像的輕鬆簡單。

  「擲劍公子和柳公子住在城西不遠的『悅友』客棧。」小芹憂鬱地說,「他每天總是要來看望小姐,可小姐鐵了心就是不肯見……」

  她話音未落,少聿的影子已經消失在門外了,她只瞅見眼前白影一閃。

  她抖抖枝條上的塵土,聞聞淡雅的香氣,一邊往屋裡走,一邊想著這位錢公子回來得太好了。擲劍過於偏執,柳滿諒過於書生意氣,他們都投能撼動杜十娘的心意,可是這位錢公子則不然,行事總能出人意料,人又在局外,一定會為他們帶來轉機……

  當少聿推開擲劍所住的西廂房時,他正坐在桌前,桌上擺著一壇酒,封條剛剛剝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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