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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她絕望地看看天空,湛藍湛藍的,幾乎沒有一朵雲彩,晴朗怡人。誰知道就在這片晴空萬里下,到底掩藏著多少不可見人的黑暗與罪惡!想著,她的眼淚刷刷地落下來。

  她倚坐在欄杆上,頭昏昏沉沉的,早已失去了全部的知覺,身上的血液似乎也凍結住了,讓她止不住地顫抖。

  不知何時,擲劍高大的影子已將她籠住,她遲鈍地抬頭看時,只見得一雙比這藍天的顏色更深、更澄清的瞳子裡,滿是關切與憐愛。

  他向她伸出了雙手,「杜微,我們回去吧……」

  他低沉而溫柔的話語還未曾說完,她已如脫韁野馬般彈跳了起來,用力打掉他伸出的手臂,嘴裡狂喊著:「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你為什麼要回來?你為什麼要回來?你非要逼得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是嗎?現在你已經剝下了我的畫皮,眼看著我變成了一堆白骨,你為什麼還不走?」

  他心疼地呼喚:「好好,你不喜歡杜微的名字。那麼,十娘,我們走吧,離開挹翠院,離開北京城,到應天去等梅大夫,去等小妹,好不好?」

  她離水面太近了,這波光鱗鱗的水面像是有著吸力似的,讓她總是在向著那邊偏移,讓他害怕。

  他試著拉她的手想拽她回來。

  「不!我不想再見到你!你放我走!放我走……」

  她狂喊著,渾身的怒氣與絕望不知如何宜泄,又見他愈來愈靠近,怒極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鮮血直流。

  「師兄!」滿諒驚呼一聲,見擲劍哆嗦了一下,隨後閉上眼睛任她瘋狂地咬著,好像咬的不是自己一般,「杜姑娘她急昏了頭,怎麼你也跟著折磨自己?」

  他叫著用力去撬杜十娘的嘴,擲劍卻只怔怔地由著她咬,小芹也似剛從夢中驚醒,沖上去急忙分開兩人。

  在糾纏中,杜十娘松了口,一頭撲到欄杆處,就在岸邊人們唏噓的驚變聲中,她舉起那一直燒灼著她瞳眸的,令她滿目眩暈的,曾經被譽為「百寶箱」的描金漆箱,「嗵」的一聲丟進了碧綠的水面,悲戚地低鳴:「失去了小妹……我還要你們何用……要你們何用!」

  她的唇邊帶著血,慘白的顏面如縷幽魂,在狂怒和絕望中,轉身跳進了湖水,仿佛被溫柔的湖水吞噬般,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擲劍狂喊著,熱血直沖頭頂,燒得他想也不想,躍身一跳,也跟著沉入了湖面。

  碧波蕩漾的湖水,像是憐憫這兩個心碎了的人兒似的,用她寬大的胸懷默默地將他們收容。

  滿諒白了臉,手中扯著一條從擲劍衣衫上撕下的布條,一手反應極快地拉住也一頭往下紮的小芹,撲到欄杆上,一連疊地狂喊;「快救人……快救人呀……師兄……」慘烈的呼聲回蕩在湖面上,驚起了湖上嬉戲的鳥兒們,驚散了兩岸聚來的團觀人群,直沖九霄……

  她在黑暗中沉沉浮浮,總也見不到光亮,總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天與地都混沌成了一體,萬事萬物都是死灰一片,死寂一片。

  冷,刺骨的冷,沒有風、沒有雪、也沒有雨,卻出奇的寒冷,好像滲進了骨子裡似的,讓她縮著身子瑟瑟發抖。

  她恐懼地想要大聲叫,卻發不出聲音來,只是任一股看不見的暗流帶她到可怖又無聲的世界。

  模模糊糊地,她似乎看見下雨了,大雨沖刷著農舍、菜舍和土地,澆得大地到處都在冒水泡兒。

  有個女子沖進這大雨滂沱,仰頭悲苦地喊:「老天爺!你為什麼這樣對小妹呢?小妹才剛剛十五歲啊!」

  她發了瘋似的張開手臂呼喊,「有什麼苦你沖我來……有什麼罪你讓我受……你為什麼偏偏這樣對小妹呢……你要是不長眼,就不要再叫老天爺了!你塌了吧!你塌了吧……」流下面頰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同情地看著她,這個人一定是瘋了。你沒聽說過向天吐口水,最後口水會落在你臉上嗎?這樣咒駡老天爺,你會遭報應的。

  旁邊還有個模糊不清的聲音在低沉地說:「你不是最不信天嗎?你不是最不信命嗎?怎麼你的說法,竟是個完完全全的宿命論者了?」

  她不由自主地想回憶以前的事情,可是記憶的塞子像是被塞住了,她什麼也想不起來,什麼也記不起來,順應老天,順應命,她默默自問,難道真的可以避災消禍嗎?那麼為什麼那個女子還要咒駡?她在此之前,難道就不曾是個虔誠的篤信者嗎?

  又一波暗流悄然來襲,她很快就被卷到遠處,那個女子嗚嗚咽咽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了。

  在旋轉中,在震動中,在寒徹骨髓的刺凍中,她又見到了一個女子。

  她正在大街小巷中狂奔,跑過一個又一個當鋪,在店員板著臉冷冰冰的對待下,吞下一滴又一滴淚。

  「三十兩,最多了!」當她拖著酸軟的兩腿,抱著最後一線希望來到「升記」當鋪時,掌櫃的眼裡閃著詭異的光,像是在看一隻走投無路的籠中困獸。

  她哆嗦著乞求:「這……不能再多些嗎……」這黃金、白玉加上鑲嵌的藍寶石,難道就只值這區區的三十兩銀子?

  「三十兩!一分也不多!」掌櫃的斬釘截鐵地答,站在高高的櫃檯後面,不耐地點著腳,「到別家的當鋪,給的更低!」

  這句話說到了她的處境,她一咬牙,掌中的金玉劍落在櫃檯上。她將銀子揣進懷裡,轉身迎著滿目的人聲喧嘩吵鬧,走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眼角,孕育了多時的淚珠,戚戚地潸熱滑下。

  她瞧得也傷心地哭了,好像不僅僅是在為了這場慘劇而哭,更像是為了傷心而傷心地哭。昏昏沉沉中,有人沮柔地搖著她,慢慢地,她就被這搖動,又帶走了。

  永樂皇帝製造了一個盛世出來,還給了天下人一個太平祥和。可是在榮華富裕的影像後面,隱藏著多少窮人賤女的辛酸事,又埋葬了多少渺小生靈的期待與追求!

  她為這兩名女子哭泣,卻突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來不及辨認間,潛伏已久的暗流呼嘯而來,再次卷走了她……

  明明渾身都好冷,嗓子裡卻幹得像是著了火,杜十娘微微張開乾涸的嘴唇,喃喃地說:「小芹……我好渴……」只說了這麼一句,她便疲乏得再無力說話。

  可是僅這一句就將屋裡默坐的所有人都吵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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