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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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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然一把當胸推開了他,騰地從椅中直立起來,咬著牙說:「你真的想聽實話嗎?好,我就告訴你!三年前,我是自己走到挹翠院的門口,向媽媽賣了自己的!沒有人逼我,更沒有人強迫我,更沒有人你所謂的『難言之隱』!我是受夠了等待你的日子,你一走沒有音信.可是我的終身卻只能跟定了你,再沒有人敢娶我!誰知道你是不是一時興起說要娶我,如果你永遠不回來,我就要為你守一輩子的活寡嗎?所以我自己走進了妓院,賣了我自己,省得青春過後,剩下的除了皮包骨頭,只有一個被未婚夫拋棄的『棄婦』頭銜!」 他踉蹌後退,幾乎站不穩身子,顫著聲音不敢相信地問:「你是……自己賣掉了自己……」這與他的猜想越離越遠了,他的思緒像被一團棉絮包圍,它有霧的迷蒙,有雪的淒寒,還有沙的柔軟,怎麼碰觸、敲擊都沒有回音。 「當年你不是也以五十兩銀子買下了我的終身?同樣是賣,我不過是賣得賤些,賣得男人多一些!」她環顧精緻的雅閣,處處是珍寶,伸手挽起珍珠簾,好似愛不釋手地撫摸,「可是我得到的卻是多得多了!光是這簾子,全部是用大小一樣的珍珠做成,更別提整座雅閣的富可敵國,和全北京城男人們的趨之若鶩!如果嫁給了你,你能給我這些嗎?你連其中一顆珠子的價值都拿不出來!」 這已不再是什麼遮遮掩掩的氣話,而是給予他的最大的侮辱了。燭影下,他健壯高挑的身子搖了兩下,臉色和她的一樣蒼白如雪,手掌攢成了拳,骨節咯咯作響。 過了良久,他才嘶啞著嗓音慢慢說:「十娘,我說過你無論說什麼,都絕對不會再一次趕走我。你苦苦等過我五年,我則心甘情願回報給你一生一世!直到你什麼時候終於信任我了,願意把千難萬苦和我一起分攤,或者,願意和我一起離開這個鬼地方,告訴我曾經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在那之前,你不必疲于應付我,視我為敵人。」他從懷裡摸出一張紙,輕輕放在桌上,「你也不必對挹翠院沒個交代,為保全我的名譽受到她們的責駡。」 她震驚地看著那張銀票靜靜地平躺在桌面上,嘴唇哆嗦著,一行貝齒在上面深深地刻下淺白色的牙印。雅閣內的燭光照得一室亮如白晝,上面明晃晃的墨蹟留痕——又是一萬兩! 胸口傳來一陣憋悶,讓她本來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潮紅,她揪著胸前的衣服,驚駭的表情驚恐到了極點:「你……」聲音像是被什麼東西撕碎了,「你哪兒來的這麼多錢?」 他驚異地看著她眼中盈盈閃著反光,開始漸漸蓄出淚珠兒,就像是一陣猛烈攻擊後的疲憊,她的真情實性縱然經過千變萬化的偽裝,也終於經不住開始顯露了。 「我……」他的腦子裡飛快地轉過各種念頭,思索著如何穿透她層層的掩飾。卻不知這種遊移不定的神情,更加深了她不詳的猜測和戰粟。 她慢慢滑跪在地上,止不住地顫抖成一團,她咬著牙關,死也不肯再鬆口,嘴唇上都是血紅的印子,全身可怕地痙攣著、抽搐著。 見情形不對,擲劍搶過來幾步把她抱在懷裡,焦急地呼喚:「十娘,十娘!」用力往她的人中處按去。 半晌,她終於「嚶」一聲哭出來,「你這是為什麼……你這是為什麼……」在他懷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的眼裡也迅速湧出了淚。 輕輕地,他抱她到床上,滿含柔情地一遍一遍為她拭淚。 她哭得累了,小鼻子通紅,長而翹的睫毛上還沾著淚珠,更加顯得嬌弱無力。一見到他,她的淚就會氾濫成災,她的痛就會格外難熬,老天派他來,究竟為的是救贖她還是折磨她,她都已經分辨不清了。 「你問我這是『為什麼』,我卻還要問你是『為什麼』?」他把她攬進懷裡,緊緊地熨貼在胸膛,用體溫溫暖她冰冷的肌膚,渴望能給她慘白的小臉染上一絲血色。「老天讓一男和一女結成夫妻,就是要讓他們風雨共舟,患難與共。可是你卻捨得讓我一個人獨噬不明不白的痛楚!」 她淒淒慘慘地說:「你該明白的,你要的是杜微,可是她死了。你來尋杜十娘做什麼呢?」 眼見心上人對著自己如此念念不忘,忠而不舍,她卻不能委身與他,共度一生一世,這就已經對她是種極大的折磨了,卻又讓她背負起另一種引誘他墜落的罪惡,這兩塊大石壓得她喘不住氣來,五臟六腑都在受著灼燒之苦。 眼瞅著她眉頭鬱結,嘴唇蒼白無色,被折磨得如此痛苦,他忽然激動起來,重重地搖著她窄窄的肩:「不可以!不可以再瞞下去!你不忍心讓我背上酒色之徒的駡名,卻甘心讓自己深陷囹圄,痛苦不堪。你可知道,這才是對我的最大的煎熬啊!眼瞅著心愛的人墜入苦梅,可是只能無能為力地袖手旁觀!」他深吸口氣,直著嗓子喊出來:「十娘,你好狠的心哪!」 你好狠的心哪……你好狠的心哪…… 他的呼喊聲一遣遍在她腦海中回旋不去。 所有的打擊都不如這一句來得痛入骨髓,播曳的燭影、他深刻而散發著怒氣與痛楚的面頰、被風吹得忽悠的窗戶,眼前的一切都化成了一團團詭異的魅影,向她陰森森地疾速撲過來,穿過她的心房,貪婪地吮吸她汩汩流出的鮮血,當所有的疼痛都集中在胸口一點時,眼前一黑,陷進了黑暗中。 「下來!」擲劍呆坐在杜微的房間外已經幾個時辰了,他好像和裡面昏迷不醒的杜十娘一樣失去了知覺似的,卻突然冷冽地開口。 「哈哈哈哈!」伴著爽朗的大笑聲,有個男子從梁上一躍而下,站在地上,如玉樹臨風,瀟灑地笑看他私自灌酒,自行在桌邊坐了,「把我叫下來喝酒嗎?」 他也不顧擲劍的白眼,自顧自地拿了酒杯,眯著朗目品了一口,「不錯嘛,上好的女兒紅!想不到這挹翠院中除了絕色天香,還有這樣的好酒,」他話鋒一轉,眼中試探之意隱隱欲現,嬉笑道:「除了這樣的好酒,還有名揚天下、成派下任的掌門,這可真是奇事呀!」 擲劍臉色嚴肅凝重,「少聿,滿諒叫你來的嗎?」 少聿渾身像沒骨頭似的軟軟往桌上一趴,頭疼似的呻吟著說:「拜託!要是滿諒見到我,又要勸我少以青樓為樂,多關心國事家事天下事,滿口的八股道理,天下蒼生,哪會叫我到妓院來?」 若是在平時,擲劍早已為老友唱作俱佳的表演開懷大笑,二人暢飲一杯,可是在這特殊的時候,他滿心滿腹都是杜微,實在無暇和他開玩笑。 「少聿,」擲劍呷了口酒,歎道,「別的都可以拿開玩笑,只有成派下任掌門一說,不可以瞎說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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