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晨薔 > 我的蝴蝶蘭 | 上頁 下頁 |
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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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再能保持開始提問時的氣勢,聲音顫抖地說:「你……你的意思……」 文健慢慢抬起頭來,凝視著白蕙:「白小姐,難道……難道你還不明白?」 明白,我怎麼會不明白!可是,我弄不懂的是:你既然並不諱言與我母親的關係,又為什麼把我們拋棄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漫長而艱難的時光,你這個對我們母女負有不可推卸責任的大老闆到哪裡去了?白蕙的心裡痛楚而激忿地想。 「我不是沒有找過你們,特別是當我知道你媽媽已經懷了你之後。可是你媽媽去得太突然了,而且沒有留下一絲痕跡,簡直象在世界上消失了一樣。」丁文健說。仿佛知道白蕙在想些什麼。 「她怎麼會不告而辭呢?事先什麼也沒對你說過?」白蕙疑惑地問。 「這一點,我也一直覺得是個謎。我真的一點也不明白。」丁文健說。 唉,還說什麼呢?媽媽這樣做必定是出於迫不得已的原因。按照媽媽的脾氣,她怎能忍受在丁家的那種尷尬地位?這筆賬真是算不清的了。對了,想起來了,當她在病床上知道西平是丁家的少爺時,曾表現得那麼衝動,那樣反感,自己當時還莫名其妙,現在看來,原因不是很清楚嗎? 「那時媽媽是在你們家當護士?」 「是的。」 「那時候她叫王竹茵?」 「是的,叫竹茵,竹茵。」丁文健滿含感情地重複了一遍,「直到前不久,我才知道,她早已改了名字,叫什麼……」這個新名字,他卻沒能記住。 「吳清雲。」白蕙說。 丁文健點點頭,說,「這……這也是我們近在咫尺,卻一直未能找到你們的原因。當然,我不是尋找藉口。我有愧於你們母女。我願意盡力加以彌補……」聽得出來,他是誠懇的,也是沉痛的。 彌補,對於已經長眠地下的母親,你怎麼去彌補?對於她二十年獨力支撐,撫養我長大成人的劬勞,你又怎樣才能彌補?而且,你知不知道媽媽雖然離開了你,她又是多麼癡心!媽媽夾在《聖經》裡的那張蝴蝶蘭書簽和那上面的題詩,該和你有關吧,這是媽媽的寶貝,住了院還巴巴地叫我送了去,好象每天不摩挲一番就睡不著覺似的。這,你知道嗎? 因為那只蝴蝶蘭型的金領帶扣,本是你的東西,媽媽寧可賣掉金項鍊,也一定要馬上把它贖回來。為了這個,我們母女還好一頓大哭,你知道嗎? 彌補,嘿嘿,彌補!媽媽的青春,你能夠彌補嗎?媽媽的生命,你能夠償還嗎?白蕙不禁冷笑了一聲。 丁文健充滿歉意地看一眼白蕙,又說起來:「現在,你母親已經去世,帶著對我的永世的怨恨去了……」 「不,」白蕙突然跳起來,大聲叫道,「她沒有說過一句怨恨你的話,她到死都沒有忘記你,都在愛你!」 「愛我?」丁文健吃驚地瞪圓了眼睛。 竹茵會愛我?她曾說我毀了她。是的,是我對她施用了蠻力……但這一切,在女兒面前又怎能開口,他支吾著應了兩聲,就把話題轉到了目前:「人死不能複生,我無法再對你母親補償什麼。但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我要盡我所能來幫助你,滿足你的一切願望。要不然,我心靈上的十字架將永遠……永遠不能解脫。你為什麼要拒絕我為你提供生活費的請求呢?」 見白蕙不回答,丁文健又接著說:「是我拜託林達海去對你講的。你為什麼不考慮一下,就一口拒絕呢?聽我的話,不要學你媽媽那麼強!」不知起始於哪一句,丁文健已不再稱白蕙為白小姐,已象父親對女兒那樣地對她講話,而講到這裡,似乎已顯得很自然了。 但是丁文健的態度不但不能給白蕙以安慰,反而使她五內俱焚。 她在心中強烈地呼喊:我不需什麼生活費,我也不需什麼突如其來的父親,我要西平,你能把西平還給我嗎? 當她一想到這已成為絕對的不可能時,她的心痛如刀絞。她既為未來而心痛,也為過去而心痛:誰知道自己狂熱愛著的竟是同一個父親的哥哥!白蕙每想到這一點,就覺得自己純真的愛情被蒙上了一層污垢。而造成這種難堪局面的,恰恰便是他們共同的父親,便是坐在面前的這個口口聲聲要幫助她,要滿足她一切願望的人!這是怎樣一種不可調和的矛盾,怎樣一種殘忍的戲弄,一種近於淩遲的酷刑。 白蕙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丁文健的。午飯一口沒吃,她也不感到餓。也不知自己在外面轉悠了多長時間,總之等她回到新民裡時,那蒼白無力的冬日,已畏畏縮縮地快要掉入地平線那邊了。她剛想拐進弄堂去,有人在她肩頭輕拍一下,是蔣繼珍。她穿著入時的海虎絨大衣,戴著講究的獺皮帽子,那跟帽子連在一起的長長獺皮,松松地繞在脖子上,把她塗著鮮豔口紅的小嘴襯托得更加富有立體感。 自從白蕙應繼珍要求離開了家,幾個月來,她們就沒再見過面。可是,繼珍仍然是白蕙最不願見到的人,何況是在這種時候。白蕙真想躲開她。 出乎意料的是,繼珍非常熱情。她從厚厚的皮籠裡抽出手來,緊緊地拉住白蕙說:「我在這裡等了你將近兩個小時了。」 這使白蕙很奇怪,她問:「是有什麼事嗎?」 繼珍並沒回答有什麼事,卻用誠懇地語調,主動地提起往事:「白小姐,我要向你道歉。那一次我太不應該了,怪我太不懂事!」 她是指要求我搬出丁家,離開西平的事嗎?弄不清,也懶得去弄清,白蕙想。但總不見得有必要因為道歉一聲而等兩個小時吧。 「哥哥把你們的事都告訴我了。我很難過,真心為你們難過。可是,白小姐。你也不要傷心,不要急。要看開些,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 繼珍的話講得入情入理,而且確實看不出任何幸災樂禍之意。白蕙有點奇怪,但讓她說什麼好呢,只有聽著。 她哪裡知道,西平的出走倒解決了繼珍的一個難題。本來,繼珍盼望成為丁家的媳婦,方丹曾給了她某種暗示性的保證。因此對秦一羽的求婚她老是延宕著。這幾天秦一羽追得更緊,而西平又與家庭脫離了關係,再癡等下去已經沒有意義。她心裡已決定接受秦一羽,所以現在在已非情敵的白蕙面前談起西平來,便無形中有一份局外人的雍容平和。 一陣寒風吹過,白蕙這才意識到不該兩人就這麼站在弄堂口,她說:「到我家裡去坐坐吧。」 「不,不,白小姐,我今天來,是想請你去我家裡。」繼繼珍說,見白蕙想開口拒絕,她又說:「你知道嗎?我哥哥那天晚上從你家一回來就病了,病得好厲害,好嚇人。」 這就不能聞而不問了。白蕙趕忙說「啊呀!這我倒不知道。請醫生看了嗎,是什麼病?」 繼珍搖搖頭:「醫生說,是心病……」 「心病?」白蕙問。 「心臟病,」繼珍更正並補充道,「醫生說光靠藥物不行,情緒很重要。」 白蕙說:「原來是這樣。可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去看他。」 「今天就去吧,白小姐,」繼珍懇求地說,「他見了你一定會高興的,病也會好得更快。」 白蕙還來不及答話。此時,正好一輛空三輪車經過旁邊,繼珍立刻把車叫住,向車夫說了地址,也不還價,就連拉帶拽地把白蕙弄上了車子。三輪車夫拿出一條棉毯蓋在她倆膝蓋上,先拉著車跑幾步,然後就跳上車用力地蹬起來。 蔣繼宗一個人半醒半睡地躺在床上,神思恍惚,悠悠飄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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