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晨薔 > 我的蝴蝶蘭 | 上頁 下頁
五八


  繼續留在這裡,這是什麼意思?單單指繼續當珊珊的家庭教師,還是包括住在這裡?這可含糊不得。

  「丁太太,我們原先說好,暑假期間,您不在家的時候,我暫住府上。等您回來,至遲到開學,我便要住回學院去。當然,我可以象從前一樣,每天來教珊珊小姐。」

  「哦,方才我沒說清楚。我的意思正是……請你開學以後還是住在這裡,這樣與珊珊在一起的時間可多一些,工資則跟暑假時相同。不知白小姐能否同意?」

  白蕙說不清聽了方丹這番話後是什麼感想,她一時想不透,這位向來說話簡潔明瞭的太太,為何今天說得含混而猶豫。是覺得要自己開學後仍留住在這兒難以啟齒呢,還是她心中另有打算,本來不太情願?

  但無論如何,方丹提出的條件是誘人的。

  白蕙迅速地盤算一下自己的情況:開學後不住校而住在這裡,除了自己辛苦些,對照顧媽媽倒是一樣。因為按學院住校生規定,每週只能週末回家。而住在這裡,工資可以加雙倍,再過幾個月,媽媽的住院費也許就積攢得差不多了。何況……何況……西平……她多麼渴望能常見到西平,至少,不能讓他回家後因為她已離去而失望。

  方丹注意著白蕙的臉色,見她不開口,便說:「反正不急,明後天答覆我也行,白小姐。」

  這倒促使白蕙下了決心:「不必等到明天。我同意,丁太太。」

  「那好,我們就這樣說定了。」方丹說著站起身,去吩咐陳媽開飯。

  白蕙從來沒在丁家吃過如此彆扭的飯。飯桌上沒人說話,只有碗筷聲和偶爾響起的讓菜聲。爺爺平時吃飯總愛說說笑笑,今日也悶聲不響。還有珊珊,更是十分乖巧地只顧吃媽媽夾給她的菜,而不象平時那樣要這要那的。兩個女傭站在身後,一本正經地侍候著,端湯、上菜、盛飯,一律都是腳步輕輕的。因此儘管席上菜肴相當豐富,白蕙卻吃得無滋無味。

  她這才明白,她和爺爺、珊珊以及後來西平在家時,四個人吃飯的樣子和氣氛,並不合乎丁家的規矩,大概今天這模樣才算跟丁家的身分、地位、以及修養相稱?

  幸好這位丁先生丁大老闆並不常回家吃飯。而只要他不回來,他太太也就不會下樓來吃飯。但願這樣難受的場面愈少愈好,白蕙暗暗地想。

  方丹僅從冷眼觀察中,就可以斷定,文健今晚非失眠不可。

  瞧他初見面時打量人家白小姐的樣子,瞧他在飯桌上不時轉臉細覷白蕙側影的神態!

  方丹心裡當然明白:文健之所以如此,倒不一定是起了什麼非分的歹念,而肯定是白蕙令他憶起了某些往事。

  是的,往事如煙。可是如煙的往事並未真正消逝,它在人的生命中,在人的情感裡一定會留下某種印記。到時候,那些平日裡虛無飄渺、不知所在的煙霧,就會聚攏來,構成一幅影影綽綽的畫,勾起你心頭不滅的回憶。

  方丹深信,丁文健今晚就難以逃脫這種必然是痛苦的回憶。

  她沒有估計錯。二十多年的夫妻畢竟不是白做的,異常靈敏的直感也並沒有欺騙她。

  丁文健確實在自己的臥室裡難以成眠。他躺下坐起,坐起躺下,反復好幾回。後來乾脆趿著皮拖鞋在屋裡踱起方步來。

  她和她為什麼如此相象?而且竟那麼巧,都穿著一模一樣的淺藍色的布旗袍,連打扮都活脫相似。

  難道真和她有什麼關係?

  天下有那麼奇巧的事嗎?或者竟是上天在冥冥中的安排?

  文健從不吸煙,而且一向最怕煙味。今天卻忽然煩躁得想抽一支。他翻遍自己房裡的抽屜,找不到一包煙。只好到方丹那裡去討。

  方丹一句話也沒問,就從考究的鏤金煙盒中抽給他一支煙,並用打火機幫他點著。

  不久就聽到文健在隔壁咳嗽起來,時緊時鬆地咳。

  陷在自己噴制的濃濃煙霧包圍之中,文健打開一瓶法國酒,咕嘟咕嘟倒出半杯,猛地灌下去。他很快就變得暈乎乎、昏陶陶起來。

  如煙的往事開始在他的腦海中聚集成形。

  哦,那也是一個飲得爛醉的夜晚……

  那時候,方丹帶著四歲的兒子到南洋她姑母家去了。

  他們婚後的日子過得並不愉快,雖然因為這門親事,他成了方氏企業的繼承人,實現了創建恒通公司的野心,並在方汝亭去世以後,舉家遷入西摩路82號,把方家花園改成了現在的丁公館。他們夫婦間似乎從一開始就不和諧。熟悉他們的人都知道,方丹是個富於浪漫氣質的女子,而丁文健卻實在太少風情。

  方汝亭死後,方丹大病一場。她在南洋的姑媽特意派人來接她,要她去換換環境散散心。她便帶著兒子西平走了,一走就是半年多,連信都沒有一封。

  丁文健此時年方三十有二,不能不感到孤寂。特別是當他回到這個大而無當、到處顯得空蕩蕩的家,獨自舉杯消愁的時候。

  一個夏日的晚上,外面下著大雨。丁文健一如往常,在客廳裡獨斟獨酌。一杯接著一杯,他自己也不知喝了多久。只有在這醺醺然的境界裡,他才有一種超脫感。他想笑,但不知不覺中,眼淚卻滾下面頰。他想大叫,但卻出不了聲。他想找個人傾訴一下心中的疼痛苦悶,但寬大的客廳裡,只有他和被燈光映在牆上的巨大的影子……

  這時,她來了。她是方汝亭在世時就請來的特別護士。為的是照料方家一位長期患病的親戚。方汝亭去世後,她仍按原議留了下來。

  每天這個時候,她給病人服完最後一次藥,就回三樓自己的臥室中去休息。因此,她幾乎天天都看見他在喝酒。偶爾他也感覺到她那充滿關懷的憂鬱眼光。不過,她從不停留,總是匆匆地上樓。

  就在那個大雨滂淪的夜,她卻走進客斤,來到他的桌旁。一身淺藍色的布旗袍裹著她嬌小苗條的身子,兩耳垂掛著的珠環更襯得她的臉龐白嫩細潔,在他朦朦朧朧的醉眼裡,像是飄進來一朵蔚藍色的雲。

  「姑爺,你不能再喝了。」她手裡端著鋁制的注射器消毒盒,輕柔地說。

  他不理。一仰脖子,滿滿一杯酒已一飲而盡,然後又去抓酒瓶。

  她卻已把酒瓶搶到手中,還是那麼柔柔地說:「姑爺,你不能這樣作踐自己!」

  「作踐自己,嘿嘿,我作踐自己,」他冷笑一聲,突然瞪大眼睛,吼道:「你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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