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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如果她在進怡香院前就死了,今天也就不會承受這麼多痛苦和辱駡了。

  黑暗中門開了,一個人影躡足走來,熟悉的聲音試喊著她:「葦柔……葦柔……」

  一雙手伸過來扳起她的頭,接著是刺目的燭光。白葦柔睜開紅腫的雙眼,吃力地瞪著眼前一張憂心的臉,渙散的瞳孔好一會兒才集中。

  「我是杏雪,你記不記得?」江杏雪扶著軟弱無力的她,聲音啞了。

  好一會兒,白葦柔終於認出她來,眼淚滑了下來,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看見昔日的姊妹淘變成這樣,江杏雪抱住白葦柔,再也忍不住哽咽。她早知道事情不對勁,要是此趟她沒跟來,白葦柔的命豈不枉送了。

  「那活該絕命的臭混賬!毀了他膀子算便宜他了,你怎麼不乾脆殺了他!」江杏雪紅了眼眶,隨即咬牙切齒地罵出聲。

  「你怎麼……你怎麼會在這裡?」白葦柔喘息著問。

  「我跟嬤嬤到這兒來的。還以為你真的走遠了,不再回來了,誰曉得竟在這兒碰到你。」江杏雪替她拉好襟口那截被撕開的衣裳。見她淚水潸潸地淌,任誰也忍不住心酸。「別哭了、別哭了,你傷得這樣重,我得想辦法把你送走。」

  「這兒是倪家……逃不了的。杏雪姊,你趕緊走吧,再待下去,只怕連你都牽扯進來了。」

  「哪有這種事,總有人能幫你吧。」

  有!當然有!白葦柔頭痛欲裂地想著,方才那個夢……她眼前浮起一個男人的眼睛,寧靜如太湖水……白葦柔僵冷的手指忽地揪緊了江杏雪的裙擺。

  「去喬家,去找喬家的少爺,只有他能幫我。杏雪,拜託你,拜託你……」白葦柔邊哭邊說,彷佛溺水的人在絕望中攀住一塊木板,求生的意志驅策她喊著,最後體力不支地昏了過去。

  「備車,我要回去。」江杏雪一身豔紅的披風火焰般的奔出來,尖聲疾呼著車夫。

  「杏雪,你要去哪兒?」江嬤嬤追過來,一臉怒火:「沒看到這兒情況亂糟糟的嗎?你就不會幫我想想辦法嗎?」

  江杏雪捏緊披風,鑽進車後,扯開車廉沒好氣地橫了江嬤嬤一眼。

  「嬤嬤,你真是老糊塗了!這一團亂槽槽是我的錯嗎?」她惱怒地開口,腥紅的指甲緊捏著車廉。「要不是你貪那麼點錢,對葦柔不放手,事情會鬧成這種地步嗎?容我勸嬤嬤一句,倪少爺已經受傷了,這事要深究起來,嬤嬤也有一半責任。咱們知趣點,走為上策才是;要是扯上甚麼人命官司,到時別說你和我,說不定就連怡香院都得賠進去!」

  「甚麼人命官司?」江嬤嬤吼起來:「你少在那兒烏鴉嘴,沒乾沒淨!」

  「我沒乾沒淨,你才是老混賬呢!現在都民國了,上頭的大老爺可不比以前那樣好說話,死了人可要償命的。倪振佳的命是命,葦柔的命就不是命?你等著看吧,要是葦柔也出了半點岔子,她老頭的借據是握在你手裡,你可要負全責的。」

  江嬤嬤被她說得有些發毛,又想起白葦柔滿身的血,不禁也瑟縮起來……

  「那……我該怎麼辦?」

  江杏雪聳聳肩,發冷的手指掐著裙擺上被白葦柔抓出的一團血漬。

  見她一臉漠不關心,江嬤嬤也惱了。

  「你就不會幫我分憂解勞嗎?葦柔從前跟你也是手帕之交,你就這麼狠心?」

  分憂解勞?聽到那些話,江杏雪怒火中燒,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直接把廉子扯下,一把砸在這老娼頭的臉上。

  她不怒反笑,笑得事不關己。「嬤嬤呀,你真是老糊塗了,手帕之交又怎麼地?怡香院這種地方只看現大洋,至於分憂解勞,省省吧。嬤嬤,我江杏雪是到這兒來掙錢的,分憂解勞這種用腦的事……」她伸長頸子,惡毒地在江嬤嬤面前搖了三下頭。「我──不──會!」

  「你你你……」江嬤嬤氣得老眼昏花。「算我白養你了!」

  江杏雪沒空理她,眼前尚有更要緊的事待辦。照天色看來,這場風雪會愈下愈大。她低聲吩咐車夫趕緊起程打道回府,把留在原地的江嬤嬤氣得捶胸頓足。

  等離了倪家更遠,江杏雪才頹然坐倒在轎內;前一分鐘對江嬤嬤的伶牙俐齒全沒了,剩下的只有廉外風雪滲入轎內透人心肺的寒冷。

  妓女的命,豈是個「苦」字能道盡的?她探出頭去,咬牙要車夫改道前往喬家。

  想起白葦柔那絕望的求救,江杏雪吞下喉頭的硬塊,掏出手絹,按住濕潤的眼角。

  眼前不是難過的時候,她只希望能來得及趕到喬家;其它的,她幾乎不敢再想了。

  第五章

  「外頭有個女人,她說……她說她知道葦柔在哪兒。」喬恒三步並兩步地跨進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到兩分鐘,江杏雪被迎進層層大門;一見為首的男子,雖未曾見過面,但他臉上的焦灼足以讓江杏雪認定這男子便是喬釋謙。

  這張媚豔的臉蛋是趙靖心陌生的,女子一身荷色襯白底的棉襖衫,寶藍色緄邊的明綃裙,加上五官分明的臉蛋;選在這時候過來,令她特別不安。趙靖心盯著對方,下意識握住丈夫的手。

  「初次拜會,多有叨擾,喬少爺請包涵。」江杏雪微微一福,垂眸笑道。

  「你好。」他略略欠身。「姑娘何許人也?」喬釋謙也好奇來者的身份,那氣質顯然與身上過於華麗的服飾不合。

  「這喬少爺就別問了。」

  「葦柔在倪家。」她說,沒回答他的話。

  「你怎麼知……」趙靖心緊急收口。

  「甚麼意思?」喬釋謙早顧不得其它,錯愕地瞪著江杏雪,「她在倪家?她為甚麼會在那兒?」

  「你去一趟就都清楚了。快點,她傷得不輕。」

  最後那句話幾乎殺了喬釋謙。他臉色發白,大步沖了出去,趙靖心從來沒見他這模樣,整個人也呆了。

  「你去哪兒?」趙靖心追上前問。

  「她的話你沒聽見嗎?」喬釋謙惱怒地說。

  「可是就要用晚膳了,娘那邊……」

  「我沒心情吃飯。你跟娘說一聲,我忙別的事,一會兒再吃。」

  「姑娘是誰?」轉過頭見江杏雪還站在原地,趙靖心咬牙開口。她不喜歡這個女人,雖然對方一臉的笑,但那氣勢太尖銳;尤其,又擺明為白葦柔而來。

  「喬夫人何必問呢?」她還是那八面玲瓏的笑。

  就在喬家大門口,喬釋謙匆匆越過迎面而來的趙正清;後者叫他,喬釋謙充耳不此,匆匆忙忙走了。

  「喬貴,我姊夫是怎麼了?」趙正清拍拍外襖上的雪粒,不明所以。

  「趙少爺,咱們找葦柔去,不多招呼。」喬貴也沒多理他,擎著傘急急跟上主人的腳步。

  「葦柔?葦柔怎麼了?」趙正清問不著答案,只見這主僕倆慌成一團,心也跟著七上八下,三步並兩步地沖進大廳。

  江杏雪正巧轉過頭,兩人的目光隔著道薄薄的門相視。

  趙正清還沒開口,江杏雪已經回過身,客氣地對趙靖心一笑。

  「喬夫人,不再多擾,告辭了。」笑容沒洩露任何心事,江杏雪也不打算再介入甚麼。如果白葦柔如此心甘情願,那旁人說得再多也是多餘;她翩然地離開了。

  風雪飛卷呼嘯的聲音在屋外刮得震天響,趙正清注意到趙靖心的臉色蒼白得嚇人。

  「姊,那是誰?」趙正清輕聲問。

  趙靖心沒有答話,只是僵硬地背過身去。

  看到白葦柔那張被打得不成形的臉,喬釋謙幾乎想扭頭殺了倪振佳。

  倪家沒有人敢為難這對主僕;光是喬釋謙那陰冷的神情,就足以讓人退避三舍。他二話不說抱起白葦柔便走;當她軟綿綿地癱在他懷裡,動也不動,腫脹的唇色泛著一大塊殷紅的血跡,染紅了喬釋謙的長袍。

  那幾分鐘他心頭一片荒蕪,萬念俱灰,以為她死了;而他唯一的念頭就是舍開一切,追上她的腳步,就怕她一個人無聲無息地走了。

  她總是一個人承受一切,那樣太寂寞、太孤單,他不允許她這麼沉默地離開。

  喬釋謙咬牙,生平第一次竟軟弱到有了尋死的念頭。

  也就在那個時候,喬貴把主人臉上那絕望的憂傷看得一清二楚;他總算知道為何主人平日那麼不快樂的原因了。

  「我告訴你小兒素行良好,絕對不會做這種事。他人也受傷了,怎麼可能會藏個女人?你們再這樣亂闖,當心我告上衙門去!」沖進來的倪員外忿忿地喊著。但在看清楚喬謙懷裡的白葦柔,他緊急收口,臉色霎時變得慘白,顯然家僕在他面前瞞住了這件事。

  「我……呃……我不知道……」

  「葦柔,聽得到我說的話嗎?你聽得到嗎?」他輕輕拍打她的臉,一開口聲音是哽咽的。

  她沒有回應,空氣中只有輕淺急促的喘息。

  喬釋謙不死心,不斷地叫喚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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