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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嗯,這兒少有人來,坐在這兒甚麼都不想,很安靜,也很舒服。」她眯著眼覷著幾團棉絮般的雲,耳際的髮絲又隨風散開。

  「正清這陣子常常抱怨找不著你,你好像有意避著他,是嗎?」

  她怔住了,隨即沉默下來。她當然瞭解喬釋謙的話,他是來替趙正清傳達甚麼嗎?可是聰明如他,怎會不明白那些感情事正是她目前最最不需要的……白葦柔心亂地垂下頭,連她自己的問題都沒有答案,又如何去面對趙正清?

  「我在這兒過得很開心。」隔了一會兒,白葦柔抿著嘴,抱膝仰首思悒地笑笑。「趙大夫是個好人,可惜我們沒緣分。」

  「你不試試,怎麼知道你們沒有緣分?」

  她搖搖頭,愴然地笑了。「我只希望這輩子就這麼安安靜靜地過了,沒再想過其它的。」

  「真的沒想過其它的?」

  「少爺也瞭解的,走過那一段之後,我再沒有心思去想這些,除了……杏雪姊,這些日子不曉得她過得好不好,我真想她。」

  「杏雪?」

  「她是我在怡香院裡唯一的朋友,大我幾歲,可是很照顧我。」沉思間。白葦柔跌進回憶裡:「她很好強、很驕傲,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她和怡香院的姊妹合不來。不過,誰也管不動她,就是嬤嬤和何良也要讓她三分。」

  「你跟她很好?」

  「應……應該算吧。」她有些結巴,想來是從沒跟人提起這些過去,顯得有些難以啟齒。「那時我才入院不久,原本她也不太願意理我,是有天晚上,我泡了杯茶要送去嬤嬤那兒,看到何良在她房間外四處張望,見門沒關,便閃進房去。因我挨過何良的打,知道他的為人,看到這情形我有些怕,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才這麼想著,就聽到房裡頭乒乒乓乓一陣大響。我在門外偷看,地上散著茶杯屑,杏雪姊喝醉了,扶著桌子沒半點力氣,身上的衣服被撕開了一大塊。她發瘋似的罵著何良,說甚麼她寧願花錢倒貼陪個乞丐一整夜,也不讓何良沾上分毫。何良好像也很氣,撲過去就扯她的頭髮衣服,說怡香院裡他想碰誰便碰誰。我眼看她要吃虧,心裡不知怎麼氣起來。青樓裡被賣進來的姊妹哪一個不是可憐人,偏偏連他也不放過我們、輕賤我們,以為我們是好欺負的。我推門進去,舉起茶盤就打,杏雪姊也趁這時侯抓起板凳,大力就朝何良頭上砸去。何良流了一大攤血,痛得嚇跑了。」

  他聽得怔了,青樓之中竟有這樣烈性的奇女子。想那何良,雖然只照過一面,但欺善怕惡、貪婪卑鄙的個性卻表露無遺,這位江姑娘居然敢公然反抗他。

  「你救了她一次,她才開始對你另眼相看的?」喬釋謙說。

  「也許吧。」白葦柔有些赧然。「她一直不贊成我為了孩子跑出來,可是勸不了我,只好幫我。」

  「我感覺到你比較開朗了。」

  「嗯,喬少爺,我不會再尋死了。」她回頭對他一笑;像是個承諾,也像個保證。「生命是很可貴的,活著,才能哭,才能笑,才能好好去對別人。也許不能接受別人的感情,但是,至少能感受到別人對你的關懷。」

  咀嚼著這些話,不知怎麼地,喬釋謙竟有些苦澀。

  「所以……」他呐呐地開口。

  「我會活得好好的。」

  看她那樣堅定地承諾著,喬釋謙的笑卻變得尷尬莫名。他的心情平和不再,感覺是五味雜陳的。

  「昨天,我和蔣嬸去街坊送賬冊,她拉著我去算命。」白葦柔忽然想起甚麼似的岔開話題,絮絮叨叨地又說了起來。「那位先生說我此生註定與姻緣無分,就算強求,也只是當人小妾,無名無分。蔣嬸很替我擔心,說是算命先生一定弄錯了,結果差點跟他吵趕來,可我一點兒也不惱。」

  「為甚麼?」

  「如果真是這樣,那也是好的。我想過當日你對我說過的那些話,的確很有道理。我想我應該可以找到甚麼讓自己快樂些,至於姻緣,我再也不想了。」

  「那是你單方面的想法,在別人眼裡,也許並不這麼認為。」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其實很早以前,我娘就替我看過了。」她伸出手,審視著掌心的紋路。「我娘說,人的一生一世老早在手上就註定了,任誰也改不了。」

  「你會看嗎?」

  「不會。」她笑起來的表情是喬釋謙未曾瞧過的嬌柔與稚氣。「不過聽我娘說,要看懂其實不難,不就是這幾條線嘛,主姻緣的、主事業的、主智慧的、主健康的……」她條理分明地指念著,身子也因專注而不自覺地傾向喬釋謙。「其實想想,咱們世間的人不也都是這樣子交錯著、混亂著。喏,您瞧,這就是姻緣線。」說完她指著半橫過掌心上方那交錯串連的肉色線條。

  喬釋謙留洋過,見過許多世面,卻從沒聽過這樣的事。他不由自主地也跟著她把手張開,看著自己手掌。

  「喔,你看錯邊了,男左女右。」她搖頭輕聲糾正他。

  「那……幫我看看吧。」他好奇地把左手張開湊過去。原只是個玩笑話,卻那樣異常溫柔地並上她的右掌,兩人半橫在彼此掌心中央的姻緣線,竟完美地連成一條微笑的唇線。

  快樂的氣氛被這無意的巧合給打斷,白葦柔的笑僵住了,錯愕間她急收回手,不再多說一句。

  喬釋謙忽然也跟著沉默,他瞪著掌心,忘了要做甚麼。

  那兩道姻緣線接連得圓滑無瑕,是想瞞都瞞不住的震撼。彷佛他們兩人生來便是殘缺,直到今日才真正尋著。

  喬釋謙霍然起身,不自在地拍拍長衫上的灰塵。

  「呃……我該回去了。」

  「嗯,我也該回去。」白葦柔逃得比他還快,像躲瘟疫似的跳起來,連頭也不敢抬,大步往前走,手肘卻被身後的喬釋謙給抓住。

  心痛跟著在同一刻而起,白葦柔壓抑自己紛亂的脈搏,只覺得熱淚盈眶。

  她試圖理清的思緒,怎麼打成了死結,還愈拉愈緊?

  「我……們都別當真。」他咬牙切齒地說。

  「當然。」她笑得黯然神傷。怎麼會當真?他是主人,她是奴,他的大恩她須償,怎麼敢當真、怎麼能當真?白葦柔仍是沒看他,急急走掉了。

  翌日清晨,白葦柔悄悄地出門抓藥。原想刻意避開讓她一夜失眠的人,卻不巧又在門口撞見了。

  「這麼早。」他僵了一下,還是擠出個笑容打招呼。

  「呃……我去抓藥。」她別過臉,像在逃避甚麼似的開口。

  「我也要到鎮上,一起走吧。」

  她沒有拒絕。既然他都不介意,她也該學著放寬心才是。

  橫在兩人間的氣氛是異樣的酸澀,白葦柔心不在焉地踢著地面上的小石子,只覺得平日走的短街竟長得像一生都走不完似的。

  直到喬釋謙停下腳步,她才抬起目光,看到他和客棧的掌櫃打了聲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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