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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那你可以開始為那討債鬼買保險,別忘了順便幫你自己買一份。」

  若茴的心灰如稿木,失去平日素有的沉著,怒不可遏地大聲吼道:「你……不用回來了!我今天就把離協議書簽好,找家快遞公司寄給你!」

  線上那端猶豫片刻後說:「你還是省下郵資買奶水得好!我會回去解決的,只是還得再等個幾日,因為我這邊還有些棘手的問題有待解決,是有關……」

  「我沒興趣聽!」若茴發瘋似地打斷他的話,「你我從今天起斷得一乾二淨。在我掛電話以前,我有件事要告訴你,你是我所遇到最悲哀、最自私自利的可憐蟲,你不懂得愛人、不懂得惜福、不懂得悲天憫人,只會一味的逃避事實,怨恨命運對你不公平,傷害所有真正愛你、關心你的人的感情。十年的漂泊讓你看透人情冷暖;七年的金權鬥爭蒙蔽了你的理智,讓你失去自我。是!你現在有權、有勢、有魅力,你的屬下為了混口飯吃,只敢唯唯諾諾聽命於你;女人因為你多金、財大氣粗與虛有的外貌肯和你苟合。

  那又怎樣?十年、二十年後,當有人扳倒你這棵大樹之時,希望你別奇怪,怎麼以往寄居樹上的猢孫皆散了,昔日緊黏在你屁股後的嬌柔美眷也一一不見了。以貌事人的女人一老,想以金錢買青春;無情寡義的男人一衰,就只能靠金錢購買感情了。你知道爺爺自中風後,活了這麼些年,拚了一口氣,最關心與最牽掛的是什麼嗎?就是你!他希望你別再步上他的後塵,希冀你能原諒他,並覺悟於嬙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你該為自己與活著的人著想……」

  「你胡謅什麼!」他不客氣的打斷她的話,陰冷地說:「這是我的家務事,用不著你這新任下堂妻插手管閒事。你還有道要傳嗎?」

  她緘默良久,長籲口氣才說道:「看來我還是愛錯人了!」

  她這幾個字說得細如蚊鳴,卻刺穿了他的耳膜,帶給他怔然的僵硬;是心麻了,還是情無了?他無心仔細思量,因為此刻他滿腦子只有惱羞成怒的愧怍,想找個藉口掩飾自己的不成熟。

  「我很遺憾,你到現在才想通這點。既然如此,我回國前會再通知你。保重身體!」

  然後毫不猶豫地切掉了通話鈕,雙手緊握撐著頭,沉默不語。

  一陣推門聲輕響起,江漢出現在門口,當他眼見老闆低垂著頭,靜坐在辦公桌後時,霍然吃了一驚,這教慣于察言觀色的江漢,猶豫是否該開口說話。

  算算日子,他跟在廣崎身邊也有五年,幫著他處理私人的事務與排解糾紛,並塑造、維持他日式的公眾形象,以這樣的身分而言,無異於是他的私人秘書,但私底下他得承認,自己並不瞭解廣崎。

  對江漢來說,廣崎這幾個月來的行徑讓他有一點摸不著頭緒,對待自己老婆的方式也真是固執得不可救藥,殘忍得完全不留給自己任何餘地。

  就公事上而論,廣崎算得上是位好上司,很少擺架子,開得起玩笑,能接受建言,當然,他喜歡人家圍著他說好聽的話,不過哪一個闊氣老闆不是這樣呢?所不同的是,他對事情的透視力相當強,非常清楚說話者的用意是奉承阿諛,還是發自內心的話,面對這兩種情況,他皆能表現得不動聲色,至多說句幽默的話,揶揄對方走火入魔罷了。

  要在表面處處尚禮、口氣與遣詞卻又相當深奧的日本社會中生存,並不容易,因為下層部屬的忠誠度雖高,但上層管理單位卻不容易駕馭,尤其挖角風氣盛行,若施政上稍有不慎,出了一個閃失的話,後果便有可能是流失整批的單位。所幸,廣崎八面玲瓏的人際關係與能屈能伸的個性,讓他得以立於不敗之地;他能袒胸露背地蹲在工地,和攤著藍圖、解釋工程進度的設計師及工頭們大嚼檳榔,高談闊論;下一個小時,他已改頭換面,換上一套體面的禮服,趕著赴正式的酒宴。也說不上他較偏好哪一種生活形態,只能說,他一人成功地分飾數個角色,而且不需使上半分心力就已換了面目。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他留給自己自我表現的時間與空間也相對的少了。

  外界盛傳廣崎花心,鄙視女性。事實上,廣崎對女人的評價頗高,不會因為對方出身低賤或高貴就改變態度;有點大男人主義,卻相當尊重異性。

  江漢跟著廣崎出入不少風月場所,看著他的老闆拉出了不少一時失足的少女,協助她們創業、自立生根,也看了不少寧願自甘墮落、功虧一簣的例子,這是廣崎不為人知的一面。

  唯獨一旦跟廣崎牽扯上男女關係後,若還是不瞭解遊戲規則,希冀要勒住他的心的話,恐怕下場都不得善終,唯一的好處,是金錢上的撫藉與時間的治療。

  當初廣崎於初夏宣佈要討老婆時,跌破了不少人的眼鏡,事不過半年,才轉個眼就要步上離婚一途,想必也不會教人驚訝。不過讓江漢感到遺憾的是,他覺得廣崎才剛覓得找回自我的時機,卻又要放棄,不免教人惋惜。

  江漢想到此處時,對方終於有所動作,只見大皮椅一轉,背過身面視落地反光玻璃,然後用失去平日豪邁的口吻沮喪道:「江漢,請你取消今天所有的行程,讓我靜一靜。」

  於是,江漢默默地退了下去。

  不知道他已呆坐在那裡多久了,一個小時吧?或許是兩個小時也不一定。

  對面鏡牆上,隱約地浮現一名男子的倒影,他瞧見有兩道火熱的熔岩溜竄下僵冷的面頰,搖搖欲墜地掛在顎下,反光玻璃像磁鐵般吸引住他的目光,讓他久久無法移轉朦朧的眼。

  過了好久,他才明白原因,原來是外面有一片雪花附著在玻璃牆上,正好不偏不倚地停泊在對面男子顎下的淚珠影像上,起初雪花稀落飄下一點、兩點浮在空中,不一會兒,愈來愈多,最後竟形成了一片銀花飄散的局面。

  降雪了!

  這場初雪,將他拉引回七年多前的格拉斯哥。灰雲下,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大眼空洞的少女,呆坐在那冰冷的石臺階上,對著黯淡蒼天,露出無奈的迷惘。他恨!為何控制不了自己?為何要這樣傷害她?同時,也不明白為何事隔多年之後,日月星辰的光竟還是射不透緊追不捨的烏雲?

  回去吧!是時候了,總不能躲一輩子吧!更何況在和她斷絕夫妻關係前,他也很想窺瞄一眼細長的茴香草,是如何腫到跟河豚一樣。

  「小換,你確定你爸說的地點是這裡嗎?」若茴住車窗外一瞧,看著裝演成火樹銀花般的建築物,瞄了一下過路行人的穿著打扮後,疑惑不解的問著。

  金不換也詫異得吭不出一句話,因為眼前有位穿著白短洋裝的長髮女郎正倒在他們的車頭邊,吐得遍地黃水,她身旁西裝筆挺的男伴卻哈哈大笑,好象在鼓噪似的。這讓他微皺起眉,強抑下心中的不滿。「應該沒錯才是,這一路上只有這家叫這名的。」

  「可是看起來好象是……」酒家兩個字若茴沒冒出來,事實上,她也搞不太清楚鋼琴酒吧和酒家的差別在哪。

  「沒關係!我陪你進去找爸。」

  「你未滿二十呢!」

  「快滿十九了!更何況你是我的代理監護人,到裡而去後,我就可以跟我的監護人打聲招呼了。」金不換嘲諷地說著。此時的他非常不諒解父親的作法,畢竟離婚與結婚都是件大事,外面有那麼多合適的場所他不挑,獨撿這種煙花柳巷之地,分明是要給二媽難堪。

  若茴抓著手中的牛皮紙袋,考慮了良久。「我看我們還是回家去好了!」

  「好!」他說著就發動引擎熱車。

  若茴又好奇地朝車道多瞟了幾眼,偶然間看到一名化著濃妝的女孩走過,她急忙按下電動車窗,將頭探出車窗口,大喊道:「邵玉琳!」

  那女孩自然地回轉過頭,一瞥到她後,彷佛像是見著鬼似地扭頭疾走而去,最後慌亂的往店內奔去。

  「小換,停!我好象看到我班上的一名女同學跑了進去,我們趕快進去瞧個究竟。」

  若茴捉起資料裝及皮包,就跨出了車門,往店門走去。

  這當兒,她正熱中於挖掘真相,反而一點都不在乎別的客人所投給她異樣的眼光。

  途中,有三個人竟喊他們「社長夫人!少爺!」然後一臉惶惶地想反轉過身去。

  若茴不認識他們,但是料准他們和廣崎字號有關,急忙喚住了他們。「等一下!你們三個剛剛有沒有看到……」

  她的話還沒問完,這三個酒客便一徑地猛搖頭,快眼瞟了一下她的凸腹直嚷:「我們沒看到社長!社長沒來這裡!」

  真是不打自招!若茴為他們那一副急著脫身、想去通風報信的緊張樣覺得好笑,「我知道社長來了!但我現在問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穿著黑色亮片絲緞禮服的女孩走過?

  頭髮不長,微卷垂肩。」

  「黑色亮片!」三人異口同聲說:「到處皆是啊!那些端著酒的公主都是這樣穿的!」

  若茴眼一直,發現還真的是這麼回事,這裡燈光幽暗,光線紅紅又綠綠,這下要認人可難了。

  三人推了又推,終於推擠出正中間的一位代表說:「社長夫人,我們可以走了吧!」

  「可以!啊!順便帶我去找社長吧!」

  她這話一出,三人當真是要口吐白沫了,「夫人,這不好吧!被社長知道……」

  「是你們社長要我來的,不用這麼惶恐好嗎?」對方還是不信,若茴只好攤著雙手,」

  既然你們不肯幫我們帶路,那就算了!小換,找經理問一下。」

  不用三分鐘,漂亮的女經理便領他們走進一個包廂,大概是因為若茴在的關係,女經理只逗留幾秒就走了。

  若茴和金不換就這麼站著不動。原本坐在包廂座上的江漢、左明忠和一名陌生男子也禮貌的起身,等著他們入坐。這個陌生男子帶著金絲框眼鏡,精明幹練的模樣,教人不難猜出他就是廣崎與彭氏營造的顧問律師。

  金楞穿著休閒的牛仔褲與格子襯衫斜坐在大皮椅上,一手玩弄著一串珠子,另一手抵在椅背上撐著腦袋,冷眼打量她的模樣,那雙眼明顯地在她肚子上來回晃了兩下。

  「小換,不扶二媽坐下嗎?你們若不入坐的話,我這幾個得意幫手可就要跟保齡球瓶似地杵在那兒了。」

  金不換扶著若茴坐下,「爸!你很久都不理我了,我們幾乎有半年沒說過一句話了。」

  這是抱怨,也是譴責。

  「對不起,爸不是故意的,只是公事實在太忙了。」

  「是啊!你鬢角邊的頭髮白了不少。」金不換眼利的看著老爸的臉,注意到他一直盯著二媽瞧,識趣地說:「我四處走走、見識見識、看看有沒有熟人,不理你們大人的事了。」金不換聰明的暗示若茴他會幫她找人,然後就走了。

  「他長大了,很有男子氣概。」金楞不禁稱讚道,口吻裡有莫大的驕傲。

  「是啊!這些日子都是他在照顧我。」若茴微點著頭,強擠出幾個字,但就是裝不出笑容來。要在這麼多人面前公事化的談離婚的私事,她還真是有點彆扭,所幸她已事先蓋好了章,也就減低了那份傷感。

  她的鼻間多了些雀斑,眼睛的光彩不似以往,頭髮也少了光澤,被隨意的用根發簪鬆軟地紮在腦後;說不上好看與否,只能說她有十足的孕婦味。

  「很抱歉,我無法及早趕回來過年。」

  「謝謝你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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