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蠻 > 只願天空不生雲 >
四十八


  中間停頓了五秒,他才再開口。

  「預產期什麼時候?」

  「這個月三十號。」

  「哦!就剩兩個禮拜了嘛!」

  「是的。」

  「我……人可能在東南亞。」

  「沒關係,一切都很好。謝謝你的關心。」

  「不客氣。」

  「哪裡。」

  這就是他們客套的談話方式。兩人坐得如此近,心卻各自天涯一方。

  不知什麼時候,坐在對面的人都悄悄地走開了。

  若茴突然說道:「噢!這信封裡是你寄來的離婚協議書,已簽名、蓋章,一份不少,都在裡面,要不要檢查一下?」信封被遞了出去,她浮腫的指端離得遠遠的。

  他順手接下,隨便一折就直接塞入臀後的口袋內。「不用了,我知道你做事一向很謹慎。」

  「那……」若茴開始找尋金不換的身影,有些焦慮了,她現在很需要金不換的支持與打氣,沒有他,她很可能還沒走到門口就會昏倒。「我想走了。」

  「不妨等小換回來,你挺了個大肚子,不好到處找人。孩子還好吧?」

  「血壓偏高了些,目前還在矯正胎位,是個女……」若茴霍然住口,覺得似乎多談益。

  金楞佯裝沒聽到最後一個字,改問:「醫生怎麼說?有危險嗎?」

  「危險?沒那麼嚴重!事實上,和其它准媽媽相比,我的噸位算是大恐龍了,這得多虧我母親天天給我灌補的效果,等坐月子時,可就慘了,屆時我媽會比典獄長還凶。」

  「你媽是一位好媽媽,她很關心你。」金楞說出了他最深的感激。「很抱歉,讓你有了孩子。」

  若茴對他的話付之一笑,「我才要感謝你呢!當我知道自己能懷孕的那!剎那,心裡的感動不是三言兩話可形容的。也許我是真的太傳統了,視結婚與生子為女人的必經過程,以前得悉自己不孕時,常安慰自己這並非大不了的事,如今,覺得自己更完整、更幸運,懂得去體諒媽媽的心、父母的愛。」

  金楞坐在那兒,細聽她柔柔的嗓子,像輕撥著一串平靜的弦音訴說著自己的感受。

  他悵然若有所失的心空麻無力,嘴裡也說不上任何一句話。只知道,她所該得的,他全沒有給;他不該得到這種禮遇的對待,她卻絲毫不計前嫌,毫無刁難的給了;他是那個說不想要感情束縛的人,卻自私的運用感情的繩子將她緊栓住。

  這時,兩人皆已默默無語,想著自己的心中事。

  一陣吵鬧聲,從另一個包廂傳來。

  若茴揚首想一探究竟,「怎麼回事?」

  「酒醉打架鬧事習以為常,過幾分鐘就會有人出面調解,別管太多!」

  三兩聲的勸阻卻抵擋不住一名口氣甚惡劣的客人,接著聽到酒瓶、酒杯互擊的碎裂聲,只見一個酒氣沖天、獐頭鼠目的男子揮舞大手,叫囂著:「什麼公不公主的,我不管!大爺我帶兄弟到這裡來花錢、散財,就是買酒、買女人。什麼賣藝不賣身!來這裡做事,就是得下海,一回摸摸手,下回摸摸胸,久而久之,上癮之後,你求之不得。」

  「張大哥!看在我的份上,就饒了這個小嫩草,我推薦……」女經理出來說話了,但看到對方兄弟往腰間一撩,露出個槍袋後,倏然打住了口。

  「怎麼?說不下去了?就算大哥我肯,只怕我的小兄弟不高興,一旦發飆起來沒上眼,到處亂竄,傷了人、壞了感情,豈不難為情。」這人好生邪惡,得了便宜還賣乖。

  說著繼續拉著一個女孩要往外走,順手掏出了槍,威脅地抵在女孩的背脊,「老子的大哥今天就是要帶你出場,由不得你。你再裝賤,我一槍斃了你。」

  若茴聽著這個蠻子大放狠話,一定眼,發現那個女孩竟是她的學生邵玉琳,不假思索地,她甩開金楞放在她肩上的手,沖出人群,撞開一些擋路的人,大喊:「放開她!

  我已報警了!」

  她的爆發力讓大夥都嚇著了,只瞧數十名客人已慌忙起身,逃難似地就要奪門而出。

  手持著槍的男子惱羞成怒,一句髒話迸出,槍一舉,就朝若茴的心臟方向瞄準,正扣下扳機時,受到臂中女孩的一撞,子彈便飛也似地爆了出來;槍鳴、尖叫與驚呼混雜不清,只聽到一聲像是發狂猛獸的怒號,淒厲的喊著「若茴……」,刺穿了哄鬧的暗室……

  宇宙的沙鐘彷佛靜止了五秒。

  子彈的衝力讓眼前的人踉蹌後退幾步,便倒進了另一位沖上前的影子裡。

  「若茴!若茴!」金楞以手壓著她左胸上噴出的血液,急促的呼喊著,深怕懷中的人不應他。

  「答應我,你要……幫我……保……住……孩……子……」

  這是金楞一生中第三次的大撞擊。第一次,他十九成,殺了人,一刀刺心,不見滴血;第二次,得知於嬙死訊,不掉一滴眼淚;第三次,親眼目睹那顆子彈朝若茴的方向飛來,還來不及應變,她已倒臥在地,躺在血泊之中,大量的鮮血從她左胸口上緣處冒出,將她粉黃的孕婦裝印染成鮮紅一片。

  他發狂了,失去了理性,緊抱著她無助的身子,不知所措。

  他們是如何來到這家有名、專門搶救危急病患、素有「肉死人生白骨」之稱的兄弟醫院,他已不記得了;只知道在救護車上,一路有兒子在旁陪侍,有江漢與左明忠處理緊急狀況、聯絡心臟權威趙明軒、應付在院外的記者,有律師為他料理殘局、起訴肇事的莽夫。如今,他好似少了腦袋的廢人……只能動,卻無法思考;只能淚眼朦朧,卻哭不出聲;心中的萬一,搖撼著他。他有好多話想跟她傾訴,有好多愧疚要跟她懺悔,他千萬的恐懼加在一起,就是只怕一切都來不及挽回。

  而今,一位院長、一位婦科醫師,以及休假中的趙明軒,團團圍著他討論如何應變的措施。

  主治醫生之一問他:「全身麻醉,若母體心臟不勝負荷,只能救一人時,該如何?」

  趙明軒搶著說先救母親。

  金楞激動地馬上揪住對方的白袍領口,威脅他說:「沒這回事!兩個都得給我救活,你最好別耍花招,如果小孩與母親有任何一人喪命,再加上你欠我一條命債,我馬上揭穿你所有的底細,讓你身敗名裂!」

  趙明軒臉色一白,詫然不已,「你胡說什麼?」

  「你欠我一條命!記住!」

  冷風啊!你該停息了吧!你該如願了吧!別再咆哮地流連忘返。你看!在那橫生於小河流畔的光凸樹椏上,正冒出一抹新綠呢!它正舒展著懶腰打著呵欠,吐出一絲絲的生意。瞧!那嫩嫩的芽兒是多麼晶瑩青翠、透明露骨啊!它捱不過你冷酷無情的摧殘的。

  請息息怒火吧!冷風!

  息息怒火?!教一個冷酷的寒冰息息怒火?小姑娘!順其自然吧!新綠不屬於冬季,它來得太早,當殺!怎能怪我心狠?要軟化我的心,只怕你沒那個能耐反而凍傷了自己,何苦來哉!

  那一陣喪心狂風趁勢襲來直竄上樹梢,那一抹綠就這麼的被狂風奪取,被邪風轉得失去了方向,要向上不得上,耍向下不得下,最後才被拋出了旋風之外,慢慢地轉落在一攤黑水上。轉動是一種習慣,一小片如扁舟的嫩芽旋轉不止,轉得她好累好累。

  思想!思想的漩渦愈轉愈大!

  她是活著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曉得她是有意識的,能感受到寒氣貫穿她整個身軀,冰凍她的生氣,從頭至尾、從裡至外,每一滴血、每一個細胞、每一條筋。她的意識還存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