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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如今,我躺在一張幽白的慶上,對事對情對物皆無欲後,以往老死不相往來型的親友竟一個個持了花籃聚到我病房裡來,一時之間花團錦簇,房裡群賢畢至、少長鹹集,好不熱鬧乎。若再抬入幾座用菊花滾邊的啤酒罐山和香煙塚的話,這病房不就儼然成了我吳念香迴光返照的故人同樂交誼廳了嗎?

  我安慰自己,如果我真的翹頭駕鶴覽訪中原名山大澤的話,最糟的情況,也不過如此了。後來我才知道,最糟的情況在後頭。

  吳念宗,那個只長我一歲的哥哥終於大駕光臨了。

  「吳……念香。」他一改以往盛氣淩人之姿,欲言又止地喊著我的名字。

  我無視他那半張被打腫的左頰與黑色的眼圈,扮著假笑告訴他,「親愛的哥哥,真對不起,小妹我還沒用地活著。」

  他一時不知如何接口,只能僵坐在那裡打量我纖弱的手臂,好久才笨拙地將手上的保溫盒擱在一旁,補上一句,「這是香姨幫你熬的蔬菜湯,多少吃一點,好不好?」

  我調開目光,瞪著我那兩節躲在薄被單下的膝蓋,應他一句,「我這幾天有吃的,只是不太能消化進去。」

  他聽了,人僵在椅子上,「你……會活著吧?」

  我聳肩,反問他,「我如果死了,你不就無煩惱了?」

  出乎我意料,他慚愧地垂下頭,跟我道歉。「念香,對不起,我沒料到事情會這麼嚴重。我想找爸談,告訴他我很後悔做錯這件事,但是他把我擋在門外,拒絕跟我說話,他要香姨轉告我,你若活不成,他要把我活活打到死。」

  看著我哥像驚惶失措的小孩般認錯,我才瞭解此刻的他其實跟我一樣,缺乏安全感,我怨他佔據母親的愛,他則恨我霸佔了父親。我們這對兄妹其實是一樁失敗婚姻下的犧牲品,我們的人格發展似乎都有一點不太正常,若說正確一點的話,根本就是畸形。

  我平心靜氣地看著我這個稚氣猶在個性剛烈的哥哥,心裡提不起一絲恨,但若要撇掉舊日的恩怨跟他談同情,那也實在辦不到。

  「你臉上的傷是被爸打的?」

  「怎麼可能!他連見都不見我了。」言下之意,只要我爸肯見他,他寧願挨揍,當棒下孝子。這樣認輸,對一向爭強好勝的他是絕無僅有的。

  我腦子一轉,建議,「這樣吧,下回我見到爸時,會幫你勸他幾句。」

  「他討厭死我了,不可能見我的。」

  「那可不一定,如果我告訴香姨,你成功地勸我喝了三口蔬菜湯的話,他聽到後一定會改變主意的。」

  他眼裡閃出一線希望,慢動作地來到我的床邊,嘴大張地站在那裡,就是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只好提醒他,「有什麼話你省著去跟爸說吧,我只要一句『對不起』外加『謝謝』就夠了。」

  於是他指了一下保溫盒,提醒我,「那你得喝湯。」

  我無力地沖他一笑。「我會的,有好消息後我再通知你,我看哥很累的樣子,你還是回去休息吧。」

  他聽到我喚他哥哥後,竟不好意思地搔著頭,「喔,休息,可能沒那麼快,我等一下還要上樓去照個x光。」

  我訝異的問:「X光!為什麼?你看來好端端的啊!」

  「什麼好端端!我這是內傷,搞不好肋骨斷兩根。」他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背部,皺眉哀了一聲。

  「誰家孩子那麼粗野,竟練了隔山打牛功!」我忍不住為我哥抱不平了。「這傷非得驗不可。」

  「是照X光,不是驗傷。」我哥顧慮地往門外望了一下,小聲地告訴我,「噓!

  他人就在外面等著,你別讓我又挨揍。我這就出去叫他進來,免得耽擱了他的時間恐怕又得被他掄一頓。」

  我看著我哥滑稽的模樣,忍俊不禁。「好啊,我倒想見見是何方神聖,竟敢把你打成這個樣子。」

  吳念宗糾正我,「非神非聖,是妖怪!」

  五秒後,當我哥口中的「妖怪」持著一束花於門前現身時,我的笑容也在同一秒間僵化住,大眼圓睜地瞪視著魂牽夢縈的妖影一步一步地走向我。

  是的,我哥沒說錯,他的確算得上是妖怪,唯有妖魔鬼怪才有辦法在我身上施咒,讓我迷戀他到走火入魔的境界!即使他不吭一聲地飛去美國,我依然忘不了他善良體貼的一面。

  駱偉!

  我靜靜地仰瞪著他,他也一語不發地傾頭觀察我,將捧花輕擱在我胸前,順手折下一朵嬌嫩豔紅的玫瑰,往我失去光澤的發間插,然後捧住我消瘦蒼月般的面頰,歎了一句,「一個月不見,你成了憔悴病美人了。」

  我不吭氣,挪開目光後,使盡力道,想把那束玫瑰花砸回他臉上。

  花才在他的下巴前晃一圈就掉落在他腳邊,但一個未處理乾淨的刺掃中他的頸部,留下一道紅痕。

  他沒被我孩子氣的行為激怒,反而矮下身子跪在我床邊,合情脈脈地輕吐一句,「我愛你。」

  我才不相信!我猛瞪他一眼,請問他,「為什麼你當初不給我一個解釋自清的機會?」

  他沒回答我,只是照舊重複那句我不希罕的「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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