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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宮紫蓮清瘦憔悴的面容,讓他記起一個他極不願再想起的人——他娘親,一個狠心賣掉稚子,只求自個兒溫飽的女子。正好宮紫蓮眉宇,跟他娘有些神似。

  「獨齋叔叔?」時磊畢竟是小孩子,立刻察覺不對勁。

  一見時磊不安,寧獨齋笑笑,暗暗提醒自己別搞錯了。眼前人是時大哥的妻子,並不是他那薄情的娘。

  「嫂子。」他點頭致意。

  「四爺。」宮紫蓮綻了一抹淒苦的笑。「時勉生前,我常聽他說您是難得一見的俊才,總想著有機會定要跟您見上一面。」

  「是時大哥謬贊,」他謙道。「獨齋一直覺得,真正厲害能幹的是時大哥。」

  沒想到他話剛說完,宮紫蓮突然掉了眼淚。「四爺——您曉得嗎?你時大哥——死得好冤啊——」

  「嫂嫂。」恬兒忙過去勸慰。「哥哥的事四爺全知道了,他這回下來,就是來幫咱們的。」

  「現在才來有什麼用。你哥都走了。」宮紫蓮淚漣漣地抱怨。

  「嫂嫂。」恬兒趕忙阻止嫂嫂再說下去。嫂嫂明明也知道,當初是哥哥命令大夥兒不准打擾四爺,四爺才會這麼晚知曉的——寧獨齋本就討厭見女人掉淚,再加上被人冤枉。心情一下大壞。

  他不可能跟新寡的宮紫蓮爭論自己晚到的原因,但也沒辦法繼續看著她嚶嚶哭泣的面容——宮紫蓮實在跟他娘太像了。

  他怕自己僅有的那一點憐憫,會被宮紫蓮的眼淚擊潰。

  他沉著表情說話。「嫂子,恕獨齋無禮,獨齋外頭還有點事,得先走一步。」

  「獨齋叔叔別走嘛!」時磊強發脾氣,硬扯著他手不肯放開。

  恬兒不忍甯獨齋為難,立刻跑來抱住時磊。「小磊乖,你剛才不是說你肚子餓了?來。來陪你娘嘗嘗你獨齋叔叔的手藝——」她邊說,眼睛卻望著寧獨齋。

  他讀出她眼底的抱歉。

  他不明白,一樣是女人,怎有人一開口就讓他心起煩躁。有人卻能像湧泉般撫慰他心房!

  他離開宮紫蓮廂房,獨自望著夜空沉思了起來。

  約莫一刻鐘,恬兒清瘦的身影出現在廊道那端。

  她剛把吃空的盤子交給婢女,回頭,就看見寧獨齋站在庭院裡。

  看樣子,他該是在等她才對。

  「對不起。」她走到他面前,鄭重致歉。「我不曉得嫂嫂會把氣出在您身上。」

  他揮揮手,不願再想起和他娘親長得極像的宮紫蓮。

  「累了嗎?」他看著她問。待她搖頭,他才又說:「我想喝酒。」

  「您先到亭裡稍坐會兒,我立刻要人把酒跟鰓魚送來。」

  看著她指揮若定的側臉。他忍不住說:「真難想像,你才十八歲。」

  她轉頭一睇。「四爺覺得恬兒能幹?」

  他唇角一撇。「不是覺得,是事實。剛才我一直在想,這麼討厭女人的我,為何獨獨對你另眼相看?」

  「有答案嗎?」她的心又不自主地跳快。

  正好下人把菜肴送上,兩人極有默契地打住不說。直到傭僕離開,他才打開陶鍋。舀了一尾魚到她面前。

  「試試。」

  她用筷尖把魚身鱗片撥去,再挾了一筷入嘴。方咀嚼,她雙眸立刻亮起。

  「難怪當年哥哥跟王叔會吃得那麼急,這太好吃了!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魚。」她嘖嘖稱奇地望著盤中飧。

  這砂鍋辦魚滋味之細膩。縱是從小吃過無數珍饉的她。也想不出旁道菜能和它相比擬。

  「哥哥常說,四爺您的嘴不但刁,廚藝還好得嚇人。我一直想不透哥哥為何用上「嚇人」兩字形容,今晚真是見識到了。」

  說完,她又連吃了好幾口。一看就知她的誇讚無半點虛假。

  「我頭一回這麼緊張。」

  寧獨齋松了口氣。從她能釀出「春鶯囀」,就知她舌頭也是刁鑽至極。

  方才他真有些擔心,怕沒法讓她滿意。

  她噗哧一笑。「您真把我估得太高,說起嘴刁,哥哥比我厲害多了,我這張嘴,頂多只能嘗出菜味和還是不和。」

  倒沒聽過這說法。他問:「『和』的意思?」

  「就是什麼都剛剛好,菜做得太鹹太淡太酸太濃太老太生,就是不和。要不和太容易了,只消多撒一絲鹽巴,就可以把菜裡的「和」給打散。可您烹的鰓魚,一切拿捏得適恰極了。」

  他一驚。「你連多下了一絲鹽巴也嘗得出來?」

  她反問:「您嘗不出?」

  他點頭。「鹹了一點淡了一點我嘗得出,但你說的『和』,我還沒上那個崁。」

  難怪江叔會口口聲聲說她是瑰寶,這會兒他總算服氣了。

  他盤算,有幾道功夫菜,隱約覺得不對勁,但試了幾次,就是找不出缺了什麼,或許她幫得上忙?

  恬兒望著吃了一半的魚,又瞧瞧寧獨齋沉思的模樣。幾番掙扎,還是出口了。

  「四爺,我知您談興正濃,但可不可以打個商量,等我把魚吃完再聊?您要知道,教我這樣眼巴巴看著卻不能動筷子,好為難。」

  瞧她一臉掙扎,寧獨齋忍不住大笑。

  少有機會見他笑得這麼開懷。她清亮的水瞳在他彎起的眼睛唇角遊移,想到他開心是因為自己,她心裡暗自得意。

  「原來你也有貪吃好吃的時候?」

  她嘴一噘。「誰要您手藝這麼好——」

  這句話受用!他笑眯了眼睛。「好,你吃,吃完我們再聊。」

  「謝四爺。」一得允許,她立刻舉箸攻向盤中飧。

  瞧她如此專注,他忍不住指點。

  「魚骨魚頭也好吃,你一個個放進嘴裡慢慢吸吮,滋味無窮。」

  她如法炮製,一丁點也捨不得放過。魚燒得極綿,甚至連魚骨都燉化了,輕輕一吮,魚骨頭便融融地散開,滿嘴盡是鮮魚妙味。

  「真糟。」一尾吃淨後,她心滿意足又不無可惜地歎氣。「鍋裡只剩兩尾,怎麼辦?我捨不得把它吃完。」

  可說歸說,她動筷速度卻未曾緩過。此時的她,哪有一點當家主子的派頭?

  「你嘴總是這麼甜?」他笑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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