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在天堂邊瘋長 >


  我大致一算六年前他應該是小學三年級,正是武凱拿「相依為命」這個成語哄騙和我有婚約在先的小雪的那一年。我於是想到了,諾言有時候真的很羸弱,只是人在對未來沒有把握時做下的一個心理結界,對現實毫無匡助。我不禁長長歎了口氣,真的該和頭陀的哥們兒女一樣,女孩子嘛,看開些。

  頭陀一臉春心蕩漾地繼續告訴我他女朋友如何面孔天使身材魔鬼,我只好笑笑說你福氣好啊。他說是啊,隨即搖頭說,不是啊,我到現在為止連她的手指都沒碰過。我恍然,原來他是個柏拉圖,心中歡笑。

  我笑了一會兒,教官就催我們繼續肉類燒灼。軍訓的教官一個個皆小巧玲瓏,立於我們面前對大部分學生尚需仰望,但他們的嗓音卻宏大蒼茫,每喊一聲皆調動渾身能量去歇斯底里振動聲帶,仿佛不屑為下一聲喝令留下餘力。我覺得當兵的人真把自己囫圇獻給國家了。可惜他叫得再賣力,總有人不買帳。我看到一些女生暈過去了,其他人就笑,甚至有個女生是笑著倒下的,任誰皆知她是裝暈。她不知道,在戰時,這樣的倒下就是永恆的,一點都不好笑。有大人物說過:一個人要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不過我們喜歡反其道而行之,有著十分野蠻的精神和過分文明的體魄。

  花婷的體魄顯然相當文明,因為我見她倒下之時面目蒼白。不知出於什麼緣故,第一時間奔去扶她的竟然是我,緊隨我後的是那個跟牛一樣健壯的體育委員張子儒。張子儒其實就是柳丁和範子靜的表哥,我一直以為聽他們三個人的名字都是那麼乾淨文弱而需要人呵護的,可是惟獨張子儒不是。他一身盤根錯節的肌肉,我總懷疑他打個噴嚏就能把我滅了,記得唐明德第一次點名的時候被他的名字弄傻了,好半天對不上號。

  我和張子儒把花婷拖到了樹陰之下,然後兩人同時轉身狂奔,半路上我說你回去看著她吧,水我來買。於是張子儒折了回去,我從小賣部買了兩瓶冰水回來的時候,除了張子儒以外,其他人又在站軍姿了。花婷醒轉之時兩瓶水已然用盡,我將她扶著靠在欄杆上休息,她用朦朧的眼神暖洋洋地望著我,幾秒鐘後把我望得面紅耳赤了。

  我知道體育委員這麼做無可厚非,但是我憑什麼這麼著緊她呢。細想一下,覺得大致是出於對花婷的憐愛,因為,她沒有爹娘在身邊。我歸隊時瞥見教官和同學看我的表情很複雜,於是我說了一句欲蓋彌彰的話:她是我同桌……

  10

  當晚我睡得分外香甜,人是多麼需要休息,那是真的。不過常說美夢易醒,那更是真的。三更半夜幾聲哨響之後,我才知道所謂緊急集合是何等緊急。我看到頭陀是從上鋪直接跳下來的,我聽他一面穿鞋一面咒吹哨者的嘴一炷香之內生瘡爛掉。

  我找到褲子,沒找到皮帶,襪子自然是不穿的,鞋帶也放縱了,就此奔出門去,感覺一陣涼爽,走廊上人擠人擠死人。我終於明白打仗的時候搞夜襲是何等殘忍,若外面果真有敵人,我已打算無恥地率先投降。在天井裡方站穩,各班就開始點名。我提著褲子聽教官訓話時就下了決心以後絕不買繫皮帶的褲子,下邊冷風灌進來實在有苦難言。我很不爽,一回寢室發現柳丁昏睡在溫暖的被窩裡根本沒起來我更加不爽,然後看到皮帶好端端掛在床頭,不爽得無以復加,之後怎麼也睡不著了。

  所謂惡性循環大約指的就是當夜睡不著,翌日站在太陽下曬人幹的時候開始犯困。但我這時躺下教官一定會以為我是暈過去而不是睡過去的,那很沒面子。好不容易撐到休息,頭擱操場欄杆上就睡。時間很短,接著練正步,我是閉著眼睛練的。教官以為我蔑視他,沖過來給了我一腳。

  疼痛之下醒了三分,兩步一走,三分清醒又即走散,朦朧中體悟到放哨的痛苦。現在若是深夜放哨,估計被敵人割了頭去我身子還睡著。因此疲累不是最大的敵人,睡意才是。

  軍訓最後一晚是露天軍歌比賽,輪到我唱時天降大雨。我幼時很愛淋雨,認為淋雨分明是種瀟灑。因此我堅決拒絕旁人替我打傘,在雨裡高歌。這一夜上天就讓我盡情瀟灑,並教會我過分瀟灑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且代價不菲。我欺騙自己是輕度感冒,第二天仍堅持去參加首長閱兵。首長挺著肚子在我們面前走過,低調說句同學們好,我們就高調回報首長好。

  我想小兵頭升成個什麼長以後,興許喊得比從前更加賣力,只是再往高處升的話,聲音就驟然低落了。本是用高音低姿態鎮壓下屬,而後學會低音高姿態擺弄下屬,後者雖然低調卻愈見牛B,基本和公司裡的生存規則趨於一致。

  部隊走的那天我燒得死去活來,但我一直以為年輕人死一兩次不礙事,熬著,最後在座位上躺倒了,倒在花婷懷裡。那節是自修課,我隱約聽見邊上的人驚呼一聲,然後花婷說,你作死啊!我說,我病了。花婷不信,你就裝吧。拿手一探我額頭方知嚴重,失聲道:這麼燙你還活著?我就覺得人有時候說話真是自相矛盾。

  花婷把我拽去了醫務室,可是醫務室只有個沒大我幾歲的女實習生,用體溫計證實四十度臨界後,生怕我死在那邊。忙說,我這治不了你趕緊去醫院。花婷立馬拽我便走。

  計程車上她就罵我弱智,燒成這樣還裝內力深厚坐教室裡。我說嗯我知道錯了。那司機以為我們小倆口的,說你女人對你真好。我怕花婷發橫致使那個司機死在車上,忙說她不是我女朋友,是我朋友。話一出口覺得是句廢話,想補一句「她不是我女人」,但看花婷臉面上已經燒得比我還厲害了,沒敢尋死。

  可那司機是個渾人,笑笑說:我知道我知道,是你朋友嘛,現在談戀愛的都這麼說。我心想這司機說話怎麼那麼勇猛,也不怕文字獄,聽完一個念頭就想開門跳車。出乎意料的是花婷什麼都沒說,轉頭望著窗外,很靜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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