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何處再有終南山 | 上頁 下頁
一三一


  (九十三)

  直到她出發那天,顏昇都沒有再來過一個電話。

  按照他從前的性格,勢必是會來找她的。因此她甚至向屈媽媽提出來,自己單獨去機場。可是沒有,他沒有過來送別。

  他放棄了當OMX合夥人,似乎是在默默實踐他的承諾——不論多久,在原地等她。可是,他吝嗇於為她送別。

  在確認了所有插座都拔掉,所有食品都扔掉之後,她帶上了門,攔下一部的士,去了機場。

  走進機場大廳的時候,她並沒有一眼找到屈志遠他們。反倒是一個孤零零的孩子吸引了她的視線。

  那個小女孩看起來比滿意大兩歲,穿著BUBBERY的經典格仔裙,卷卷的頭髮束在一個小熊發箍裡,眼睛裡流露出緊張和害怕的神色。

  她下意識地走上前去:「小朋友,你的爸爸媽媽呢?」

  小女孩大概是忍了很久,見終於有人主動來問她了,再也止不住地抽泣起來:「我媽媽,媽媽不見了……」

  趙真顏寬心了不少,畢竟大人走丟比孩子走丟好辦多了。

  她掏出紙巾給小女孩擦眼淚,耐心地引導她:「你媽媽是在哪裡不見的阿?」

  「樓下,肯德基。媽媽去買吃的,要我在坐位上等……就……就不見了……」

  趙真顏立刻牽著她的手,走向通往到達層的扶手梯:「阿姨知道了,你比媽媽懂事,上來找媽媽。可你這樣亂走,媽媽反而找不到你了。」

  小女孩很聽話地讓趙真顏牽著,一邊問:「那我們去哪兒?」

  「回你們走散的地方。」她握緊那只柔嫩的小手,「媽媽一定還在那裡等你。」

  走到KFC,一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媽媽正焦急地和店員交涉,見到女兒被領回來了,跌跌撞撞就跑過來一把抱住女兒:「可著急死我了!」又連聲對趙真顏說:「謝謝,謝謝你。」

  小女孩找到了媽媽,脾氣也上來了:「媽媽你跑哪裡去了?」

  「我一直在店裡啊,KFC的姐姐說可以送你一個公仔,媽媽就在旁邊挑阿。」

  「我還以為你上去坐飛機了。」小女孩拿到公仔,也就不再和媽媽計較究竟是誰走丟了的問題。

  其實現實多是這樣,明明還在同一個地方,因為看錯猜錯,就生生走散了。

  趙真顏見沒自己的事了,悄無聲息地走掉,複又走到出發層,打電話給屈媽媽。

  原來屈家三個人已經等了好久了。離航班起飛時間不到20分鐘,論理是不能再辦理登機的。屈爸爸打了一通電話,就解決了這個問題,櫃檯小姐和藹可親地給他們換了登機牌。

  屈志遠一直默不作聲。見趙真顏換了登機牌,才輕輕地說:「有那麼一會兒,我真希望是你後悔了,不來機場了。」

  趙真顏俯低身子,在他耳邊說:「那代表大部分時間你還是很緊張的。來,我推你進去。」

  屈志遠這半年都聽不得「我推你」、「我抬你」,所以屈媽媽聞言一驚,生怕又惹惱了屈志遠。但馬上,她就發現她多慮了,因為趙真顏的確是很有辦法,只聽趙真顏笑著繼續說:「現在我服侍你,等你好了,我也要享受一把,你推我回來!」一番話,既有情有義,兩不相欠,倒真叫屈志遠松了眉頭。

  (九十四)

  進到貴賓廳,服務員反而告知他們,飛機延遲了,建議他們不忙登機,在貴賓廳休息畢竟舒服很多。

  趙真顏替屈志遠翻著花哨的DM雜誌。她已經能捕捉到他的目光的指向,準確地判斷他是否看完。

  正是午後,空氣因為略微的困意而顯得凝滯厚重。

  連著幾天沒睡好,困意乘虛而入。

  空蕩的候機廳、黏稠的時間、微微的倦怠,這一切慢慢將她膠著,頭腦漸漸放空,她開始就著屈志遠的輪椅扶手,打起盹來。

  屈志遠怕吵到她,就由著她按這種彆扭的姿勢小睡。

  就在她似夢非夢、神思恍惚的時候,廣播裡忽然響起尋人啟事。

  她瞬間驚醒,一直到那條尋人廣播結束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望望屈家三口人,又看看自己的行李箱,在確定眼下的時間和地點。

  在四面磨砂玻璃包圍著的安靜空間裡,她仿佛聽到這樣一句話:「趙真顏小朋友,趙真顏小朋友,你的家人在服務台等你……」

  一定是聽錯了。這又不是超市,這是機場。要念她的名字也是飛機快起飛而她未登機的情況下。

  她無助地問屈志遠:「剛才有播尋人啟事嗎?」

  「好像是有。」

  「是我的名字嗎?」

  「沒太注意。」屈志遠如實回答。

  屈媽媽見她滿臉驚惶,安撫道:「我們這聽得不是很清楚,應該不是你吧。登機會有服務員提醒的,要廣播也不會只念你一個人的名字。」

  趙真顏想想也是,難道真聽錯了?

  可那句話又真真切切。

  「趙真顏小朋友,趙真顏小朋友,你的家人在服務台等你……」

  她還有家人嗎?如果有,也只有那一個。

  想起前年他們一起逛超市,買麵條和豬腳時,他曾跟她開玩笑。那時,換氣扇拼命鼓風,橘黃色的降價招貼在頭頂上跳著舞,日光燈一排排一列列,生怕裡面的氣氛還不夠熱烈。收銀台前排了長隊,廣播裡在滾動播放著生薑白菜香蕉的最低價格,間或還來一句麵包新鮮出爐。她因為忽然看不到他而有些著急,就聽見超市喇叭在沒命地重複:「趙真顏小朋友,趙真顏小朋友……」

  這些事情她平時是很少回想的,凡與他有關的一切,她甚少回憶。如今一翻出來,細節歷歷在目。

  她只覺得時間都黏稠住了,慢下來,靜止下來。

  然後,有一個醇厚的聲音從心底向外擴散:「小姑姑你真的醉了,我幾時走過?我一直都在。」

  那是他的聲音,確定無疑。但為什麼不是在耳邊響起,不是在廣播裡響起,卻是從心底裡響起來呢?

  她覺得頭痛欲裂,這又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是喝醉酒他留下陪她的那次麼?她根本不記得他何時說過這樣動情的話。

  屈志遠見她呆立在那裡,於是輕輕喚她:「真顏,不如你去問問服務員,是不是真的有人找你?」

  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攏了攏頭髮,輕輕按住屈志遠的手,說:「沒事,我可能真是聽錯了。」

  這當兒,服務員進來說他們的航班已經可以登機。

  趙真顏立刻走到屈志遠身後,握住輪椅的推手,說道:「我們走吧。」

  穿過那條長長的登機甬道時,地面上的金屬防滑顆粒震得輪椅一聲聲響,降落的飛機正撕心裂肺地尖聲親吻地面,機艙裡各種聲音彙聚成喧囂而嘈雜的聲浪……即便是這樣,都沒能阻止她再次聽到那句話——因為那聲音真的是在她心底裡回蕩。

  「小姑姑,你真的醉了。我幾時走過……」

  她在空少的協助下把輪椅推進頭等艙,又幫屈爸爸和屈媽媽放好隨身行李,心裡仍在疑惑——

  他是怎麼樣,把那句話種到了她的心裡?

  如果此生能像從空中俯瞰大地一樣,抽離回望過去的歲月,她只想回到拾火花那一天,在深冬薄霧曙光初現的早晨,告訴那個曾經什麼都不怕的小趙真顏,不要任性地獨自亂沖亂跑,再拜託像個小大人一樣的他,不妨等等再走。又或者,回到她扔掉行李箱的那一天,告訴那個因為沒有了孩子也喪失掉勇氣的趙真顏,他需要的也許並不是門當戶對並不是三姑六婆的祝福,她大可不必那樣自卑。

  隔壁跑道上的航班正在起飛,飛機被地心引力死死地扼住喉嚨,發出巨大的哽咽聲。

  機身最後掙脫了地面,在她座位旁的舷窗裡劃過一道上行線。

  但她的喉嚨裡的哽咽卻掙脫不出來,落回到心裡,與他的聲音匯在一起。

  屈志遠將她的怔忪和難過都看在眼裡,下了很大的決心,說道:「真顏,下去吧。」

  趙真顏在他話音落下時才反應過來,抱歉地說:「你剛說什麼?」

  她滿臉淚痕而不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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