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要有多勇敢,才能念念不忘 | 上頁 下頁
九十五


  有記者蹲點關注錦年的病況,又有人挖掘陳勉生前的故事。他的照片和遺留的影像資料在電視、報紙、網路上流傳。

  他真正地成名了。帶著草根特色的傳奇人生,被人一而再地咀嚼。

  我們個個需要傳奇,縱然不能親身經歷,也希望被別人的潤澤。這是個庸常的年代,我們除了偷雞摸狗地幻想姦情,為一塊錢還是一塊二的青菜討價還價,也渴望驚心動魄,槍林彈雨,出個把英雄。

  不久後,有人聯繫電視臺,說陳勉是他失散多年的孿生兄弟。他要認親。

  媒體又振奮了。把那人請進演播室。

  陳勉的身世在死後浮出水面。他是廣西某縣一個普通農民的孩子,姓張。跟裴家壓根沒有半點關係。他和他的孿生兄弟在她母親肚裡遭遇洪水的侵擾,然後哇哇出生於一片創痍的土地。陳勉因受涼,得了先天性的肺炎,家裡負擔重,無以醫治,有意送人,正好有家姓陳的剛好在大水裡失散了兒子,孩子母親非常傷心,天天垂淚,那家男人為撫慰妻子,便跟他們協商抱來收養。

  後來,待家境好轉,張家想起出生時涼薄的表現,後悔加內疚,去那邊索要。其時,那陳姓男子已失去了妻子,他跟孩子相依為命,深有感情,堅決不肯。張家堅決要回,甚至威脅要武力解決。陳不得以跟張家說了隱秘。他原先死去的兒子非他的親生兒子,他的老婆嫁給他只是為給孩子一點名分;婚後,更是把全部心思花在了孩子身上,他怎麼對她好她都視而不見。他嫉妒了。發大水的時候,動了邪念,本可以救孩子,卻把孩子推入了水中。以為以後夫妻兩人作伴,再抱個孩子,感情會有所改善。哪料孩子的母親失子後一直愁眉不展,不久鬱鬱而亡,而他就此陷入良心的審判。他總是做噩夢,夢到水,孩子的哭泣,他想救,拼命跳下去追,浪頭襲來,孩子淹沒。起來出一身冷汗。為抵消良心的罪過,他有意無意把養子當從前那個孩子養。他把他的負疚與愛全部用在他的身上,這麼多年,他已然離不開他。

  張家覺得他可憐,暫時偃旗息鼓。後來再找的時候,陳家搬走了,此後沒有音信。

  那個孿生兄弟說,媽媽去年去世了,去世前一直惦記著哥哥。我也一直在找。在電視上看到陳先生的照片,我女兒說,爸爸,這個叔叔很像你。我父親也說像,我們都想落實。

  電視臺帶著那男子去見錦年母女。

  錦年那時候已經恢復大半。她果然如我所言,生命力強悍得很,如那蓬勃的野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錦年和她母親意外地接待這批扛著攝像機的不速之客。

  那男子說完後,看到了可怕的沉寂。他哪裡猜得到這兩人內心的滋味。往事洶湧,酸甜苦辣,到頭來,得荒謬一味。

  錦年母親不住朝錦年看,錦年不做聲,後來冷笑,說,你以為他很有財產嗎?阿貓阿狗都可以來撈一把?

  我不是要財產,那張酷似陳勉的臉說,我只是要知道真相。

  「真相?你現在找真相,有什麼用。」錦年從病床上跳下來,對著他下巴上原來以為獨一無二的溝壑說,「你以前死哪裡去了?你爸爸媽媽死哪裡去了,說聲後悔就有用嗎?你們真正關心過他、想過他嗎?怎麼啦,覺得他現在飛黃騰達、煊赫風光,可以光宗耀祖就蒼蠅一樣過來攀附了。以前怎麼就不能找,30多年,一寸寸地皮扒,都可以把整個中國翻幾遍。你現在告訴我們幹什麼?他聽不到,他走了!他,走了,走的時候連是誰生的都不知道,做噩夢,良心不安,死無葬身之地……」她又指著記者們,「你們也不是什麼好人,一個個裝得無比同情,實際上在獵奇……你們還想挖掘什麼?告訴你們,我們很有故事,夠你們轟炸一年……」

  她哽咽著,流著淚,被她媽媽捂住嘴,抱走了,「你們快走,走吧。」

  誰能理解錦年那刻的心情?我能嗎?

  說實在的,我討厭陳勉,討厭他在知道自己的身份後還對錦年糾纏,討厭他商場中不夠磊落的手段,討厭他對安安的不負責任,太多討厭的理由,說穿了,只有一點,錦年愛他而不愛我,我自問什麼都比他強。

  現在想起來,他也夠倒楣的。

  感情最濃郁的時候,被虛無的血緣硬生生地掐滅。沉寂若干年後,兩人都要不顧一切,又遇上天災。他活得真激烈,永遠在弦上,嗖地一聲,在最用力的時候繃斷。

  繃斷後,才知那股以為隔如天塹的力是玩笑一場。他到這世上,辛苦輾轉,仿佛只為認識錦年一人,只為參與一段無望的感情。這樣宿命,難怪錦年肝腸寸斷。

  電視上閃過一個小女孩,怯怯地拉著男人的衣腳,腕上有一串水晶鏈子。

  安安掛著淚說,哥,知道嗎?那是我的……

  安安在旅途上與這個男人碰過,她曾經握有打開陳勉身世的鑰匙,但她出於個人目的沒有去打開,真相一個錯身就過去了。

  安安說,我沒想到那麼巧的。一開始是驚詫,想過有可能性,後來是忘了。真的忘了。哥——

  「跟我說有什麼用。」我明白陳勉為什麼沒有愛上我妹。

  感情裡固有的坦蕩她都不具備,去愛什麼?愛自己吧。

  「我,要跟錦年說嗎?這件事。」安安無措地問我。我回答她,「你自己看著辦吧。」

  錦年回老家的時候,安安和媽媽去看望了。我沒去。

  安安給我打電話彙報情況,說,錦年身體和情緒都基本正常了。晚上她吃了很多。還跟我說起你,問你怎麼不來?我說你忙,她笑笑,說,你怕她。……

  偏巧這晚很無意地就看到了《碧血黃花》。

  錦年說對了,我怕她。永遠都怕。

  出了這個事後,我知道我們基本沒有前途了。但是我依然可以無言地愛她,狼狽地怕她。這不算懦弱。災難沒有叫我動過眼淚,這回卻對著藍色螢幕蔓延。

  讓悲傷盡情地到來吧!因為我也希望它快快過去。

  悲傷之後,我們都會迎來新的一天。

  每一天我們都要慶倖自己活著,可以去深深愛一個人,可以呼吸他們呼吸過的空氣,握住這塵世最美麗的陽光。

  錦年身體復原後,執意孤身前往倫敦處理陳勉的後事。她媽媽給我電話,讓我送她去機場。那是我地震後第一次與她相見。

  她很瘦,瘦得我很想把她抱住,放在秤上,並告訴她,拜託吃點肉吧,只有三兩重。

  當然,我其實是什麼都沒說,也沒做,只是注視著她左眼下方的一塊疤,不是很難看,但是,最好消失,我不要她每次照鏡子就提醒自己有過那麼一次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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