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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陳勉輾轉一圈後漂到了北京。

  早先他在東莞做機修工,沒白沒夜的加班,覺得沒有出路,受同事慫恿,合夥做生意,結果被騙。那是一段極其難熬的日子,他身無分文,白天出去碰運氣,站在廣場,像牲畜一樣等待主顧領走,不計較能賣多少錢,包吃包住就好。晚上睡火車站候車室,餓得前胸搭後背,聞到速食麵的味道簡直是受酷刑,那時候他的願望就是等有錢了,買一大箱速食麵犒勞自己。後來,一個偶然,在車站碰到安安,安安以其執著說動陳勉去了北京。出於自尊,陳勉一開始並沒接受安安介紹的職位。工作是自己找的,可是,憑他的能耐只能在固有的圈子裡轉,鉗工、鈑金工、機修工,都是流汗吃力的,混口飯沒問題,卻不可能有特別的突破。有次,正好去安安學校檢修機器,中午的時候,安安請他吃飯,就在食堂解決的,卻還是讓他如坐針氈。她同學的頻頻看顧,讓他意識到,如果不改變自己的境遇,有一天,他與錦年在一起吃飯也會遭遇同等眼光。不是別人勢利,而是你們就不在一個層次。癩蛤蟆要吃到天鵝肉,除非天鵝掉到地上,或者癩蛤蟆飛上天。陳勉終於撇下面子,去了安安介紹的大公司轉行做銷售。

  他想學著去做一個白領。可是發現要融進去異常艱難。比方說,雖然都是中國人,可大家偏偏都愛起個洋名字,話裡話外愛夾雜著幾個洋單詞。他經常聽不懂,不得不請教,卻鮮有人願意費口舌解釋。有次,前臺海倫跟他說,我們大家給你起了個英文名字。他挺高興的。問叫什麼。海倫掩口笑道:White。他喜滋滋笑納。不久之後,從人家邊叫他邊瞟他鞋子的舉動中,才知道給他起這樣的名字無非是嘲笑他穿皮鞋的時候襯白襪子。

  他還犯過很多低級錯誤:單穿襯衫的時候沒把最上面的紐扣鬆開;大家一起吃飯的時候,經理夾菜他轉了桌;體恤懷孕的同事把她分內的事做了結果反招來仇恨……這些小錯,一句話的事,但沒人會來主動提點你,只能指望自己在某天茅塞頓開。

  雖然是銷售,很長一陣子,他沒有辦法出去打單,被支使去這家那家公司討債,在別人的公司,他沒有自己的辦公室,自己的辦公桌,只是兜來兜去,陪著笑臉,幫人打雜,只為在下班的時候,跟對方主管怯怯說一句:某總,我們的錢什麼時候打過去呢。

  陳勉不是個扛不住壓力的人,他的自尊有反作用力,越是屈辱越能激發他的鬥志。但是有一天,他發現情況好像變了。大家對他恭敬起來,不再叫他White,不再要他去傳達室取快遞,出納跟他說銷售有交通費、招待費的名目,該報報,經理破天荒帶他出去見客戶,向他傳授機密。然後有天,經理問,跟沈先生是不是很熟?陳勉說不認識。經理笑著說,別瞞了,他妹妹跟我說,你們是從小玩大的朋友,好得穿一條褲子似的。

  陳勉方知,安安一直在打探他的近況,在知道他的困境後找她哥哥通融了情況。陳勉為留得最後的尊嚴辭職。之後,他在一家化工廠作質檢。污濁的環境與沒白沒夜的工作將他的病根勾了起來。他時常咳嗽,被工廠勸退。躺在花300塊錢租來的沒有暖氣沒有窗戶的小平房裡,他感到了絕望。

  絕望讓他想到錦年。那個滾燙的夏天,陽光透過林子鋪灑到彼此身上,氣溫與體溫和在一起,他覺得自己好像要燃燒了,汽化……不遠處,運河上的汽笛聲聲低吼,時輕時重。他是不是做了一場夢呢?

  他於是問安安要了電話,打過去。

  在醫院裡,他靠在我身上,把兩年細細訴來。

  我哇地哭了,因看到內心的慚愧。我安然享受天之驕子的待遇,他卻在陰暗的角落為生存掙扎。

  7

  那晚,接了陳勉的電話後,是沈覺明將十萬火急的我送至北京,然後將孤獨地躺在租房內奄奄等死的陳勉送去了醫院。

  托人找醫生,辦床位,上下跑著交費。幸虧他跟過來了,否則我都不知道怎麼處理。

  其實那晚,下飛機後,我曾自私地跟覺明說:"待會我打車,你就別跟著了。該去哪去哪。"

  他大概從沒見過我為一個人如此鄭重的模樣,雖然不舒服,但也難免好奇,說:"別這麼快殺驢,跟你說我還有用。"

  幸好他來了。幸好他還有頭腦。否則靠我一人,除了哭還能幹什麼呢。

  陳勉做了一個常規的手術。術後病情穩定。

  覺明陪我呆了兩晚,很快就不耐煩了。也許是他看出我的感情,這是他從來沒有得過的。我和他固然相處不錯,更像朋友間的歡娛,沒心沒肺,沒有約束承諾,也沒有將來,只是浮萍偶然碰到,擦一下肩頭問聲好那種。我從來未曾為他流過淚、傷過懷,犯錯了,輕描淡寫幾句也就過去了。而他,經過我的幾次漫不經心事件後,大概也惟恐自己不幸淪為了飄萍,向我交心的時候選擇不驚動我,如果得不到回應,他會收回,保持退場時失落的優雅。

  陳勉動手術的那個晚上,他去外邊吸煙。回來後,坐我旁邊的塑膠椅上,腿伸直,說:"他是誰?別跟我說是你哥。"

  我根本不想在這時跟他爭執這個問題,逕自看著手術室門,沒作聲。

  他繼續:"對你來說,這也許是個次要的問題,對我來說卻很重要。你回答我。"

  我聽出他語氣中的正經,這才回過神,簡練說:"是,我媽媽收養的哥哥,沒有血緣,他是我的初戀。"

  覺明沒了聲息。

  陳勉不久後被推出,醫生道:一切皆順利。我守在病床,滿心都是劫後的欣慰。我忘了覺明,對於他,我再次選擇用"漫不經心"來傷害。

  也許要越過青春,才能知道青春是多麼自戀的一段時期。那個時候的我們喜歡一切虛幻但是閃光的東西,比如肥皂泡、比如煙花,比如一個傷害你的男人。因為我們有精力和時間去承擔失敗,去接受大起大落的愛恨。而那些被無視、被扔擲的,因為安全係數太高,缺乏挑戰的刺激,被青春自動格式化。

  我,在年輕的時候,因缺乏智慧,也無能例外。

  有時候想,愛情之所以要兜那麼大圈子,付出慘烈的代價,是因為它生不逢時。擁有它的時候,我們缺乏智慧,等我們有智慧的時候,已經沒有精力去談一場純粹的戀愛。

  陳勉睡了一晚,又輸過液,精神大好。久別重逢,他說我漂亮了。我嗔怪著他幾年不留音信。他歎口氣,跟我訴說經歷。說完,道:"當時想,要混不好,也就不見你了。"

  男人總要現實些,知道感情是多麼脆弱的東西,沒有經濟的維繫,哪有天長地久可言。

  沈覺明敲門,點頭示意我出來。

  陳勉問:"他是--"

  我回:"安安的哥哥,你住院是他幫忙的。"

  "哦。"陳勉恍然了下,欲起身當面致謝。我制止他,"你別動,我幫你謝,一樣的。"

  等我站起來,沈覺明大概看不下我們的黏糊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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