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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車子滑出大門,電話響。接起來竟然是素素,「魏姐,允澤是不是出事了?」

  我大奇,「怎麼?」

  素素的聲音裡已經帶了哭音,「他的寶貝漫畫書,今早有人來拿給我,說是他送給我的。」

  我暗暗地歎了口氣,只怕素素這一輩子再也忘不了紀允澤了。我們的一生如無意外,都將千瘡百孔,紀允澤也許就是素素命裡無可逃避的那一滴眼淚。我拿出輕快的聲音,「你別擔心,我剛剛見到他。我們聊了一會兒,他的精神尚好。」

  我這樣無力的敷衍居然安慰了那女子,素素頓了一下,猶豫問道:「那,他有沒有提起我?」

  我再歎一口氣,「他問你好不好,我說你很好,要他放心。」

  女孩子喏喏幾聲,並沒有成句。我在電話的另一端耐心地等著,聽著她心亂如麻,聽著她心裡的百轉千回。她細細的喘息聲後頭是少女的惱人心思,聽著驚心動魄。我們沉默了很久,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我說:「你放心,紀先生在家裡得到的治療和照顧都是最好的。」

  女孩子屏息一刻,慢慢說道:「他,會好麼?」

  我只得勉強說道:「將來的事情誰說得准呢?不過紀家都在努力,現在醫學昌明。素素,你不要想太多,我想紀先生也不願意看到你這麼難過。」

  楊素素卻忽然問道:「他是不是還惦記著她?」

  我知道她說的是曉竹,我只能低聲回答:「是。他放不下。」

  對面是一聲悠然的長歎,悠悠然,切切然,如落花流水,綿綿而來。我一陣傷心,正想說什麼安慰她,少女卻淡淡說道:「我願意幫你找她,告訴我怎麼能幫到你。」

  在過去的幾十秒內,這個女孩子突然長成了一個女人。她明白了傷心的滋味,也明白了傷心了生活也要繼續。她為了她愛的那人寧可委屈自己,她看見自己的心卻明白了自己的心並不幹他人的事情。我明白,我全都明白。我有點頭暈目眩地聽著這一切,這一個女子一顆那麼鮮活的心在我面前。我卻突然想起嘈雜的市場,鄭于安離開的那個晚上我一個人來到昏暗的市場,我看著賣魚的人把一條一條的魚甩到案板上。那些魚掙扎,絕望地翻滾。昏暗的燈光底下,人的影子醜陋地晃動著,我站了很久,站到臉上的淚幹了,站到心裡的痛麻木了。

  我低聲說:「謝謝你。」

  那一刻,我仿佛看見當年那個傻女子,一個人站在黑暗裡往外看。世界包圍著她,可是她只看見絕望。我頓頓,繼續說:「不要勉強自己。」

  對面居然一聲輕笑,「魏姐你放心,我很好。我會再聯絡你,再見。」

  我急急說:「你自己小心。」

  仿佛有「嗯」的一聲,仿佛沒有,手機裡傳來長長的嘟的一聲。

  我發了一會兒呆,無精打采地把手機關上。太陽已經完全升了起來,清晨的薄霧早已退去,一片鋼筋混凝土的怪物纖毫畢現地鋪展在我的面前。這個夜晚裡,千嬌百媚的城市此刻殘妝半卸,衰老和疲憊寫了一身。我想像無數的人正在這個城裡奔波,他們有的滿懷著希望,有的滿心歡喜,可是對更多的人而言,這只是又一天。要去辦公室,面對老闆,要接孩子做飯,要逛街做臉看連續劇,要搖動口齒交換一切真偽消息,如是而已。這樣的日子過去有無數,將來還有無數,多得讓今天這一天卑微渺小得幾乎不值得一提。

  除了一個人。

  在我的身後的大宅裡,有一個叫紀允澤的男人,他即將死去。

  他惦記著一個叫曉竹的女孩子,而另一個叫素素的女孩子,在這一刻也許正為了他失聲痛哭。

  我忍不住打開他遞給我的本子。本子有點舊,但是質料上佳。小羊皮的封面摸在手上十分舒適,系本子的帶子因為用得久了,有些磨損。我輕輕拉開那結子,輕輕翻開封皮,柔軟的,微微泛黃的紙頁展露在我的眼前。這個本子更像一個速寫本,大部分圖是用碳筆劃就的,也有彩色的圖。圖片邊上一般都有幾行匆匆寫成的字,字跡挺拔舒展,讓人看了非常舒服。我隨手翻了翻,柔軟的紙在我指尖發出輕微的嘶嘶聲,仿佛在無言地邀請。

  我翻到第一頁,開始看了起來。

  天上的雲很厚,隱約看出來是一處美麗的花園。一個婦人有點憂鬱地坐在竹椅上,她仿佛很瘦,仿佛心不在焉。周圍的一片都是灰色,深深淺淺。遠遠的,舞榭歌台繁華一片,只是那仿佛都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讓我覺得驚詫的是我仿佛能感受到那婦人的灰暗無聊的心情:樓高不見章台路。旁邊是幾行字:最殘忍的牢籠並非用仇恨築就,而是因愛之名。

  下一張裡婦人病了,病得很重。她的床前沒有人。紀允澤在旁白裡頭寫:她的世界裡只有一個人,只要他不在,那一切都沒有意義。我沒有辦法,我能怎麼辦?

  我定神仔細看,窗邊有一個淡淡的影子,一半在地上,一半在牆邊。婦人和那影子仿佛都在向窗外看著,而窗外只有一片淡淡的霧。

  婦人病得更重,她躺在床上,眼睛緊緊地閉著。她的床邊是美麗的五彩的花,可是她卻蒼白得幾乎透明。旁邊的字更簡單:最美的一切也留不住她,他還是不在。房間的一角,幾份報紙散落了一地。

  再下面一張,一個孤獨的少年手裡捧著什麼,一個人向著一團落日站著。那落日是血一樣的紅。少年的身後是一個獨辮的女人,背微微地佝僂著,仿佛在拭淚。沒有文字。

  再下面是一幅很大的黑色。非常純,還是沒有文字。

  我再翻過去一頁,還是黑色。

  驚心動魄的黑,少年的眼睛仿佛淩厲地從黑色裡看出來,帶著叛逆和冷,這一切讓我害怕,讓我停手。我有點茫然地向四面看看,還好四周陽光明媚,沒有那股刺破骨髓的冷,也沒有那種冷冷的絕望。我按鈴叫司機,「請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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