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煙花散盡 | 上頁 下頁
七二


  賈航航和腆著大肚子的燕兒五點半來到飯店,有基督徒慣常的準時和守約。賈航航看見路引身邊的女眷,露出溫和的笑容,路引淡淡地笑了一下。蘭月冰熟練地招呼服務員上茶、上熱毛巾、點菜,儼然一個得體的主婦。路引問賈航航燕兒什麼時候生。燕兒甜甜一笑,握住賈航航的手,說:"快了,預產期是十天之後。"

  路引高興地點頭,說:"我要等到孩子生出來,我要當孩子的乾爸,孩子的小名就叫威威,像他爸當年一樣威猛。"眾人皆笑。暖意融融的溫情在整個晚餐上延續。

  飯後,蘭月冰驅車送賈航航兩口子回學院路的住處。路引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透過後視鏡看見燕兒靠在賈航航肩上睡著了,臉上有滿足的幸福。賈航航夫婦下車離去之後,蘭月冰的笑顏失色了許多,變成亮馬河畔殘冬二月的柳樹,蕭瑟寂寥。路引點了根七星,把煙伸出車窗,晚風呼呼地掠過,煙絲很快就燃到了盡頭,他把瘦小的煙蒂丟進車上的煙缸,煙缸裡的水使煙蒂發出一道清晰的"噝噝"聲。

  十二天之後,路引和蘭月冰來到協和醫院,燕兒在產房裡已經痛苦地掙扎了一天一夜。賈航航滿眼血絲,頭髮淩亂,焦躁不安地在走廊裡來回踱步。大夫終於從產房裡走了出來,賈航航緊張急切地迎了上去。大夫說:"產婦情況危急,由於多次流產,子宮壁破損,體內大出血,不能順產,現在大人孩子都很危險。"大夫要賈航航和妻子商量,還要不要孩子,要孩子的話必須進行剖腹產,但是大人會有危險。

  賈航航忐忑不安地走進產房,握著燕兒的手,說:"寶貝,咱們不要了,好不好?"

  燕兒氣若遊絲卻神色堅定地說:"我說過要給你們賈家生個大胖兒子的,我向你父親親口許諾過的,你忘了?如果這次還要不成,恐怕我這輩子都不能幫你生兒子了。你放心,沒事的,我扛得住。"極度虛弱的燕兒想伸手去撫摸丈夫那憔悴的臉,可只抬到一半就跌落下來,賈航航捉住她的手,親了又親,萬般不舍地走出了產房。

  兩個小時後,隨著一聲清亮的嬰啼,孩子生出來了,是個漂亮的女嬰。燕兒卻由於子宮破裂,體內失血過多,還來不及看一眼這個自己懷胎十月生出來的親骨肉,就永遠地合上了雙眼,就這樣扔下賈航航父女倆撒手而去。賈航航手中抱著那個燕兒用生命換來的幼嬰,仿佛抱著的是十世單傳的班禪,眼神空洞迷惘,心中悲苦至極,眼淚奔湧而出。蘭月冰倒在路引懷裡哭得幾乎要暈厥。沒有人能夠接受這樣殘酷的現實,他們最不願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賈航航不知道自己是否該詛咒上帝,他覺得上帝欺騙了他。

  兩天之後,路引來到賈航航的住處,經仲介介紹請來的月嫂在細心地呵護著那個母親用生命換來的孩子。賈航航一根接一根抽著煙,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已熏得如同兩根黃銅管。燕兒離去之後,生命和健康對於他來說仿佛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他向路引說起了與燕兒相識和相戀的過程。路引聽見他的聲音,覺得特別縹緲,感到自己的靈魂飄在很遠的地方,久久回不到身上。

  賈航航說,料理完燕兒的後事之後,他回家打開了燕兒一直上鎖的抽屜,看了她的日記。燕兒在認識賈航航之前,有過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她的前男友大學畢業後跟另外一個女孩去了美國留學。那個男孩流著淚對燕兒說他愛她,但卻不能選擇她,只能選擇那個女孩,因為那個女孩可以帶他一起出國。燕兒是個用情很深的女孩,相戀了三年的男友離開之後,她生活的天平開始傾斜了,她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正常地生活和戀愛。她開始參加各種交友派對,瘋狂地報復男人。她周旋于各種各樣的男人之間,手握大權的政府官員、一擲千金的私企老闆、文質彬彬的大學教授、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黑幫頭目、朝秦暮楚的情場浪子,她頻繁地從一個男人的身體流浪到另一個男人的身體,在那些為她著迷為她傾倒為她心醉的男人的癡情和糾纏中填補被拋棄的失落和絕望,變成了一個視感情如遊戲,視男人為玩物的女人。在那兩年多的時間裡,燕兒自我放縱,過著放浪形骸的生活。這種徹底的放蕩曾令她獲得片刻的快感,這種恣情放縱的生活暫時麻醉了她心靈的痛楚,然而這種感覺的延續需要一次比一次更加沉淪的墮落來維持,如同一個癮君子,需要不斷加大劑量的毒品來維繫他們那稍縱即逝的快感,不知不覺間,她已墮入不見天日的罪孽深淵。然而,當一息尚存的求善意念偶爾浮現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並沒有因此而得救,內心空空如也,就像個脆弱的玻璃人,一敲就碎。她曾自殺過兩次,一次因為安眠藥過期失效,一次因為被公司的同事發現、搶救及時而保住性命。出院後,她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聽從一個朋友的勸導去了一次教堂。在那裡,她認識了後來成為她入教引導人的賈航航。他們倆都是想到耶穌那兒去尋求救贖的人,她的絕望在賈航航一遍遍讚美詩的歌聲和《聖經》的誦讀聲中緩緩化解,但她還是不肯接受他,她覺得自己是個滿身污穢的女子,不配和他這麼好的人在一起,於是她回到福建老家躲了起來。可是她無法拒絕他在黑夜裡穿山越海的電話,也躲不開他堅如磐石的愛。賈航航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從北京飛到廈門向她求婚。燕兒把自己的過去毫無隱瞞地告訴了他,並說自己可能不能生育。她原以為這會嚇退賈航航,可她不知道自己遇到的偏偏是一個無比執著、虔誠的基督徒,一個由於對她的愛,生命重新煥發出熊熊激情的男人。燕兒終於接受了賈航航。一場新的感情,是抹去曾經的傷痛最好的方式。

  賈航航的聲音依然縹緲,像來自天國的呢喃。婚後的生活是平靜而甜蜜的,可是那些痛心疾首的往事總是一遍遍地在燕兒的心裡纏繞糾結,那些罪惡的記憶如影隨形,哪怕丈夫最濃密的愛意也無法撫平心靈惡魔給她造成的終身創傷。燕兒想過死,可是她覺得不能就這樣殘忍地撇下賈航航而去,因為她清楚地意識到,賈航航烈火一般的性子和他那再也經受不起打擊的同樣脆弱的心,定會使他選擇殉情之路隨她而去。然而,燕兒始終無法面對自己年輕時的放蕩,賈航航越是要感化她,對她越是寬容,她越是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她知道自己無法這樣一輩子活著,儘管她深愛著賈航航。也許,一個他們共同孕育的新生命,會使丈夫堅強地選擇活下去,耶穌的愛會幫助她照料丈夫和他們的孩子。對她來說,這可能是最好的一種解脫方式。她是抱著必死的信念走進產房的,耶穌也成全了她。現在,燕兒正在天堂裡倚著上帝的肩膀對著賈航航和那個柔弱的孩子幸福地微笑,像守著陽光般守著他們愛的結晶。

  3

  續完假的路引回到公司之後,向葛總又請了一個星期的假,葛天衛沒有多說什麼就批了假,因為他看見路引眼中深深的傷神和頹靡。

  在那條熟悉的觀海大道上,浩浩蕩蕩的風一刻不停地來回穿梭。路引沒有開車,像一具沒有吸血的僵屍,遊蕩在空蕩蕩的馬路上。他抬頭看天,天宇慈祥,雲朵在蔚藍的天幕上舒展自如,夏日的陽光開始有了灼人的溫度,能聞到淡淡的海水鹹濕的氣息和松林的清香,可是他的靈魂已經死去,世間的春風秋雨、霧雪雷晴、日月升替,對他來說,都已沒有意義。

  回到紫荊公寓,路引反復地聽哥哥那首《有誰共鳴》,仿佛他一生的悲歡離合盡在那平淡如水卻又情深若海的吟唱裡。小黑安靜地伏在他的腳邊,它知道主人不開心的時候會放這個聲線低沉、聲音溫柔的男人的歌,一邊聽一邊抽煙。路引想起了賈航航的不幸經歷,想到父親和弟弟的死。這個時候,他覺得特別需要一個人來撫平自己心中的傷痛。蘭月冰,這個也許不是他最愛,卻給了他最不平凡的感情經歷的女子,臉上帶著標誌性的冷漠,外表堅強,內心脆弱,如同一個皎白易碎的瓷器;蕭瀟,這個任性執拗的女孩,外表文靜,內心卻湧動著波瀾翻滾的激越,身上潛伏著無法被現實世界所束縛的不羈,這個仿佛是最觸手可及的女孩,心中卻有著一道或兩道已經無法癒合的傷口,如同一只有裂紋的玻璃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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