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殘骸(5)_張塵舞

五

　　「不知道？你的女兒你不知道……」他想開口責怪她，卻忽然發現自己沒有任何立場可以責怪她。

　　她輕蔑地笑了：「你女兒，有著一雙和我一樣的眼睛，黑得發藍，當初就是這雙眼睛讓你心動不已吧，我的大醫生！」

　　「她叫什麼名字？」他不動聲色地問，想了想又說道，「我可以給她一筆錢供她讀到大學，除此之外我無法為她做任何事情。」

　　「錢？我不要你的錢，以為給了我們一點錢就可以彌補你內心的自責了嗎？就可以讓你心安理得了嗎？我什麼時候缺過錢？從我認識你以後，我就泡在淚水中度日，你女兒，她就叫淚，程淚，對了，她應該叫林淚才對！」

　　霜兒如被雷電擊中一般，呆滯了半晌，她顫抖地透過門縫想確認似地望過去——長長的頭髮，幽藍的眼睛，薄薄的嘴唇，正是淚的母親。

　　無法抑制的顫抖後，霜兒開始麻木，內心從最初的撕心裂肺慢慢地轉到無動於衷。她無比冷靜地轉身離開，回到家中，媽媽還沒有回來。霜兒把自己關進衛生間，躲在衛生間哭了整整一個下午。

　　淚竟然是自己的妹妹，比自己小幾個月的妹妹。父親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呢？怎麼會在有了媽媽的同時又有了別的女人？怎麼會在有我的時候又有了淚？為什麼會這樣？這就是成人的世界嗎？以後，以後我要怎樣去面對淚？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跟著我一起成長的朋友。而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如果她知道這個事實的話會怎麼樣呢？霜兒突然間特別恨淚的母親，為什麼要跟一個有妻子的男人糾纏？這一恨，立刻就恨到骨子裡去了，她的一切在自己的眼裡都是那麼的可恨，包括，她的女兒——淚。她們都是見不得光的東西，她們都是骯髒的東西，不能被世人接受的東西。淚的母親是個狐狸精，是個狐狸精。

　　霜兒在心中痛駡著淚的母親，感覺她特別髒，連帶著她所生的女兒淚，也是那麼髒。霜兒被自己心裡的想法嚇呆了，怎麼了？怎麼會這麼恨淚？她是無辜的，不是嗎？這麼一想，她又想起淚的寂寞，淚的痛苦，她的媽媽還經常打她，而父親，他也是淚的父親，這些年來，他對淚從來沒有一點的照顧，他的愛全給自己了。霜兒突然又感覺很內疚，感覺是自己奪走淚的幸福。內心複雜的感覺折磨得她心都碎了，眼淚「刷刷」地往外流。終於，她放開聲音痛哭了起來。不要，我不要這樣，這不是真的。為什麼會這樣呢？爸爸平時對媽媽的關懷和愛都是假的嗎？我們不是一家人嗎？媽媽不好嗎？媽媽不漂亮嗎？為什麼爸爸還要在外面找別的女人呢？為什麼偏偏是淚呢？為什麼呢？

　　想到媽媽，霜兒很快停止了哭泣。媽媽是個溫柔善良的人，也是很脆弱的人，剝毛豆的時候碰到一隻毛毛蟲都嚇得哭個半天，然後拿著肥皂洗手洗半天。這麼骯髒的事情，如果讓媽媽知道了，她一定會受不了打擊的。想到媽媽受不住打擊可能會發生的種種，霜兒害怕了。她的眼神立刻變得很冷酷：一定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一定不能讓媽媽知道。

　　晚上，吃晚飯的時候，霜兒埋頭吃著，一聲不吭。她不想看父親一眼，感覺看一眼就弄髒了自己的眼睛。父親研究似地看著她，笑著對母親說：「我們女兒好像有心事。做媽的要注意啊。」

　　霜兒放下筷子，對父親說：「今天吃完飯你洗碗。為什麼每天都是媽媽洗碗？真是不公平。」

　　父親愣了愣，然後呵呵笑了笑，點點頭說：「我女兒說得對，媽媽辛苦了。今天我來洗碗。你媽她就是閒不住，請保姆她不願意，非要自己做才放心。」

　　「我媽那是怕你吃不慣別人燒的菜，非要親手做才放心。」霜兒反駁著他，然後微微笑了笑，問父親，「你又為媽媽做了什麼呢？嗯？」

　　林浩軍看著女兒，感覺女兒今天似乎不對勁，而這不對勁的矛頭似乎是自己。他沒有再說話，低下頭吃著碗裡的飯。

　　睡覺時，霜兒把父親攆出房間，撒嬌地對母親說：「媽，我要跟你睡。」

　　擁著媽媽，霜兒瞥見媽媽眼角有了一點點的皺紋，忽然間比看到什麼都難過。

　　「媽，媽，我長大了對不對？」

　　媽媽微笑著拍打霜兒的手：「對呀，我的霜兒長大了，媽媽爸爸也就老了。」

　　「不，媽，我不要長大。」

　　「別傻了，睡吧！人哪有不長大的？」媽媽撫摩著她的頭髮。

　　意識漸漸模糊，霜兒依然清晰地感覺到童年的純真已經遠去。

　　是啊，成長的過程中，是在不斷地學習悲傷。那些悲傷，無論我們願意不願意接受，都必須要接受，因為我們在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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