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1995-2005夏至未至 | 上頁 下頁
四九


  真的。就再也,沒有哭過。

  因為可是多賺二百二十塊錢。每個月就可以多存二百二十塊。這樣離幸福,就越近。那些用年輕的身體硬生生承受下來的寒冷並不是沒有價值。

  它們的價值是二百二十塊。

  而送報紙後就要趕到離住的地方不遠但也不近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上班。依然是騎車,穿得臃腫,除了眼睛其他地方全部罩起來。可是尖銳的寒冷似乎可以在視網膜上鑿出一個洞來,然後就像水銀無孔不入般地倒灌進身體。因為是小的便利店,所以只有兩個店員,遇見,和一個名叫段橋的男生。

  遇見第一次聽說男生的名字的時候笑了出來,正著念,斷橋,反著念,橋段,怎麼聽怎麼好笑,在那個男生很有禮貌地說了句「你好我叫段橋請多指教」之後,遇見不冷不熱地揚了嘴角,說了句不知道是嘲笑還是親近的「名字還真好笑」。而段橋的臉上是一副整吞了一隻茶葉蛋的表情。

  遇見從上午七點半到晚上七點半,然後男生從下午四點半到淩晨四點半,淩晨四點半到上午一點半便利店關門三個小時。所以,說是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其實是二十一小時便利店。而遇見和段橋同時工作的時間一天內有三個小時。

  因為地段不太繁華,又不是在商業區或者校園集中的地段,所以客流量很少,很多時候店裡就只有遇見一個人,頭頂開著白色的日光燈,貨架整齊排放。偶爾有顧客推開門,門上掛著的風鈴會發出叮咚的聲音。然後遇見就會抬起頭說歡迎光臨!

  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是花在整理貨架上,有半個小時是花在結晶算帳目上,有半個小時是用說「歡迎光臨」並露出牙齒微笑上。其他的時間則用來寫曲子。

  在酒吧唱歌依然遇見的職業。二十四小時裡三個職業:送報紙。便利店營業員。酒吧歌手。完全風馬牛不相及。可是卻踏踏實實地存在著。

  而那重合的三個小時,是二十四小時裡面最普通的三個小時。因為普通,所以溫暖著。就如同我們習慣了自己

  普通的毛巾,牙刷,枕頭,被子,床,檯燈,筆記本,日曆,所有習慣了的東西,都很普通。可正是因為普通,所以日漸散發出美好而溫暖的觸感,嵌進生命的年輪,一圈一圈地粉刷著蒼白的年華。

  一天是三個小時。十天是三十個小時。一百天是三百個小時。

  小學生都會的演算法。不需要大學的知識。不需要微積分。時光被切咸一小段一小段的斷層,在生命的平面上逐漸地累積起來。在這些一個又一個的三小時裡,出現的話題有:

  我的家鄉在福建的一個叫永寧的地方,很小的地方啦,遇見你沒聽說過的。可是我跟你講哦,那裡的大海一年四季都格外壯闊,藍得讓人眼睛都睜不開來。

  你竟然會作曲?妖怪啊……

  明天學校要考試,死定了這次。

  今天學校吃的時候看到了女孩子好像你,可是因為要趕著來便利店,所以只能匆匆地離開食堂了,沒來得及多看幾眼,哎。

  你說為什麼兔子每次賽跑都會輸給烏龜呢?烏龜呢?按道理說完全不應該的呀……

  無聊。幼稚。

  這是對段橋的看法。

  想念。難過。

  這是對青田的回憶。

  遇見看到段橋有時候會想起青田,其實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一個是沉默寡言的滾樂手,一個是剛剛升進大一的拿著獎學金的建築系乖學生。就好像馬鈴薯和荔枝一樣,長得讓人一看就知道不是親兄弟。

  可是經常就是會有這樣的錯覺。在某一個瞬間突然對著段橋叫了一個「青……」字就沒了下文,被自己混亂的意識嚇得不輕。

  可是因為什麼呢?總是覺得這樣的感覺似曾相識,在曾經的年月,必定發生過,在過去的褪成亞光色的時光裡,必定在黑夜中發出過螢火的微光被自己記住過。

  也許。也許是因為兩個人,都曾經陪伴自己度過寂寞的時光吧。

  他們都曾是在自己最孤單的時候,世界上離自己最近的那個人。

  晚上七點二十,天已經完全黑掉了。遇見了收拾好東西等著七點半一到就走。因為還要趕回家化妝換衣服然後去酒吧唱歌。外面是漫天的鵝毛大雪,這是到北京之後自己看到過的第幾場雪呢?一共不會超過五場,可是自己卻記不得了。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開氣惡劣,便利店幾乎沒有光顧。於是兩人都在齊齊地發呆。

  段橋趴在收銀臺上,像個小孩子把臉貼在檯面上,鉛筆被細長的手指轉來轉去。遇見看著這個畫面覺得好熟悉。像是在淺川一中的那些日子,寬敞明亮的教室,頭頂上八盞日光燈,投下清楚而細膩的白光,所有的影子都被照得很淡很淡,老師坐在講臺上看報紙,黑板上是白天老師寫下的複習提綱或者整理的筆記,粉筆字跡有些微的模糊,周圍所有人都在奮筆疾書,鋼筆摩擦演算紙的聲音如同窗外沙沙的雨聲,靜謐而深遠。這些是遇見腦海裡關於晚自習的僅有的幾個印象。因為大部分的晚自習遇見都蹺課出去唱歌去了。

  其實也沒有離開多久,可是回想起來卻像是隔得異常久遠。那些念書的日子被自己重新想起的時候全部打上了「曾經」這個字眼的記號。

  曾經的自己是一個荒廢學業的高三學生。

  曾經的自己是全國有名的淺川一中的問題學生。

  似乎可以加的定語還有很多。而現在,這些定語都消失不見。現在的自己是一個很普通在北京一抓一大把的為生活而奔波的底線貧民。當初來北京時候的夢想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好久遠好模糊,所以遇見很多時候都刻意地不去想它。雖然不想,卻從來都沒有忘記過那個理想——

  青田,總有一天,你會在CD架上看到我的CD出現在銷量冠軍位置上。

  這個理想依然很溫柔地蜷在內心深處,它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並且一直頑固地停留在那裡。那裡,是哪裡?是胸腔最暗卻是最溫暖潮濕的地方。擁有龐大繁複的根系,難以拔除,反而日漸紮下遵勁的根,所有岔的根系從那個角落蔓延,左心室,右心室,肺葉,腹腔膈肌,佈滿整個胸腔,所以才會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牽扯出若有若無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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