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郭敬明 > 1995-2005夏至未至 | 上頁 下頁
四八


  幸福。幸福是什麼呢?細節罷了。那些恢弘的山盟海誓和驚心動魄的愛情其實都是空殼,種種一切都在那些隨手可拾的細節裡還魂,在一頓溫熱的晚餐裡具象出血肉,在冬天一雙溫暖的羊毛襪子裡拔節出骨骼,在生日時花了半天時間才做好的一個長的像自己的玩偶裡點睛,在淩晨的短消息裡萌生出翅膀。又或者更為細小,比如剛剛一進機場傅小司就背者立夏的行李走來走去幫她辦理check in的手續,立夏想伸手要回來自己背的時候還被狠狠地瞪了一眼得到一句「你有毛病啊有男生讓女孩子背行李的啊」,又哪怕是傅小司低頭在自己耳朵邊上小心提醒飛機上需要注意的事情甚至彎下腰幫自己把安全帶系上,又或者現在,即使閉上眼睛也知道小司輕輕地幫自己拉下了遮光板並關掉了頭頂上的閱讀燈,種種的一切拆分後的偏旁和部首,而當一切還原至當初的位置,誰都可以看得出那被大大書寫的「幸福」二字。

  抑或是現在。聽著同樣的歌曲,飛過同一片白灰色的天空。

  立夏想著這些溫暖的意象,內心堆積起越來越多的雨水。那些電流和電子信號經過CD唱機的鐳射指針,經過銀白色的機身,經過細長的白色耳機線,經過耳塞同步傳進兩個不同的身體裡面,激蕩起不同的漣漪。這些不同的漣漪夾雜著相同的旋律在世界裡遊蕩,往來的季候風將它在全世界清晰地括音。內心裡世界開始緩慢地塌方,像是八月裡浸滿雨水的山坡裡一棵樹突然蔓延出新的根系時瞬間塌陷。一塊又一塊的黑色褐色黃色棕色泥土分崩離析,漸漸露出地殼深處的秘密。

  而同樣浸滿雨水的還有呼吸緩慢起伏的胸腔,像是吸滿水的海綿,用手按一下都會壓出一大片的水漬。

  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緊挨著傅小司的毛衣,溫暖的,細膩的羊毛絨絨,在皮膚上產生鈍重的灼熱感。脖子開始支撐不起腦袋,然後向一邊歪歪地倒過去。

  倒過去。

  臉頰感受到男生俐落的肩線。

  倒過去。

  還有瞬間撲進鼻子的年輕男生的味道。像是夏日午後被烈日灼燒的青草。又或者是暴雨沖刷出的新鮮的泥土的芳香。

  之後意識就開始變得不太清楚,那些溫熱的想法都變得模糊,像是隔了雨天的玻璃,玻璃窗外是時而晃過的傅小司的臉或者陸之昂的臉,窗外雨水在地面的低窪處匯積起來越漫越高,是夏天的暴雨,磅礴的雨水讓天光暗淡,地面水花飛濺,有樹葉被雨水從枝頭硬生生地打下來漂在水面上,有年輕的女孩子提著裙子快速地跑到屋簷下躲雨,有愛耍酷的男生獨自在大雨裡投籃,白色的T恤濕淋淋地貼在背後的蝴蝶骨上,長頭髮濕漉漉地紮在腦後,畫室內在雨天裡只剩下暗淡的光線,石膏像和各種水果模型安靜地散落四處,而滂沱得幾乎掩蓋一切的雨聲裡,卻有一筆一畫的碳條劃過畫布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遺失多年的傳說,卻可以被毫不費力地聽見,在不斷重複的「沙,沙」聲裡,是腦海裡1995年的黑白映畫,面容寒冷的傅小司從前面遞過來的削筆刀,和轉過身就看見的陸之昂孩子氣的笑容,傅小司還是1995年的傅小司,陸之昂還是1995年的陸之昂,而自己,卻是1998年的立夏。在夢境裡時光竟然延展出兩個左邊軸,自己站在這條線上,看著三年前的兩個小男孩乾淨而無聲的面孔,窗臺上是一隻安靜的黑貓。而空氣突然微微地波動,透明的漣漪在空氣中徐徐散開,窗臺上的黑貓消失不見,卻出現面無表情的遇見,她坐在窗臺上,臉靠著雨水縱橫的玻璃,目光不知道潰散在窗外的什麼地方。

  而畫面就硬生生地停在遇見出現的這一刻,夢中的自己覺得喉嚨發緊,像是被人用手緊緊地掐住了喉嚨,捂著嘴莫名其妙地哭起來。

  而窗外,是聲勢浩大的暴雨,淹沒了整個城市。

  北京的冬天非常的冷,而且乾燥。臉像是一面被烈日炙烤很久的石灰牆,摸一下可以掉落無數的白屑。那些說著「北京其實並不冷,挺暖和啊」的人全部是騙人。遇見無數次地在被凍得說不出話的時候這樣想。那些整天不用出門偶爾出一次門就是直接有車停在門口然後下車就直接進屋的人當然會覺得不冷。

  對於自己來說就是每天早上天還沒有亮甚至還聽不到收音機裡發出音樂的時候就起床送報紙,這一個社區有二十八棟樓,每棟樓有四個單元,訂報紙的一共有多少家遇見不知道,只知道她要負責送的就有一百二十家。遇見每天早上要把一百二十份報紙塞到不同的郵筒,稍微晚了一點還要被罵。罵人的人很刻薄,並不因為他們家財萬貫,正好相反,也是貧窮的人家,拿著微薄的工資艱難度日,卻還是要每日關心國家大事和瑣碎八卦,好在茶餘飯後的談論裡顯得自己滿腹經綸,所以更加會因為自己付了錢訂了報紙而使用他們微不足道的「消費者權力」。

  晚了十分鐘都會被罵。有幾個變態的中年男人似乎每天很熱衷於等在門口算遇見遲到的時間,穿著睡衣站在鐵門後面露出一隻眼睛,然後等聽到了遇見自行車的聲音後嘴裡就開始不乾不淨地數落著。尖酸刻薄,一副小市怕嘴臉。

  而遇見多半是低聲地說一句「對不起」,然後把報紙塞進信箱或者鐵門裡,轉過身騎車離開幾米後響亮地罵一句「我X你大爺」或者「去死吧。」

  北京的風是穿透一切的。無論你穿著多麼厚重的衣服帶著多少厚實的手套,那些風總能硬生生地劑過纖維與纖維之間狹窄的縫隙,像跗骨上的蛆一樣死死地黏在皮膚上面,像荊棘的種子一樣朝著骨髓深處紮下寒冷的根。

  每個清晨遇見總是覺得自己像是一具行動的冰碴兒,關節僵死著開闔,血液半固化地流動。在遇見接下送報紙這個工作的第一天,在送完最後一份報紙的時候遇見靠在樓群的水泥外牆上眼淚一直往下掉,喉嚨被大口呼吸進的冷風吹得發不出聲音來,只有淚水大顆大顆地朝臉上滾。滾燙和眼淚,是身體裡唯一有著溫度的部分。

  可是眼淚在臉上停留片刻,就化成冰碴兒,沾在臉上,縱橫開闔,從表向裡固化,結冰,紮進皮膚落地生根。

  生根是生出疼痛的根。

  可是從那之後遇見就再也沒有哭過。至少是再也沒有因為送報紙這件事情哭過。頂多就是聽到有人說「北京的冬天其實不冷」的時候在心裡暗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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