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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7 溫暖是一種痕跡

  韓醒岩說,你來出版社是我留下的理由,否則我想我該走了。

  惹塵問他去哪裡,他說繼續遊蕩,反正他生來就是沒有目的的人,因此也註定了他的人生的盲目性。

  他毫不掩飾地說他的人生盲目。這讓惹塵刮目相看,她認為她周圍很多年輕人都沒有說這話的勇氣,儘管他們也迷茫,但是他們會虛偽地把豪情壯志掛在眉頭上,在一場又一場浮躁的遊戲裡奔波,獨處時才敢萬般小心地解開外套。

  一個敢於正視自己的人同時也是一個容易極端的人。這也是韓醒岩的話。惹塵不贊同。韓醒岩說那就讓它在時間裡得到驗證吧。

  說真的,惹塵研究過韓醒岩,為什麼研究呢,因為她實在看不透他,總覺得他的身體和思想在陽光下是透明的,但卻也是空幻的。他能在一天之內展示兩種矛盾的性格,他敏感多疑,同時又寬厚大度。他總是小心地呵護著惹塵,他說惹塵不單單是他的朋友,還是他哥們桑農的女兒。惹塵提醒他,他的身份還是一個義務的模擬戀人。他溫和地笑了,他心裡多想吻吻這個天真的女孩,可他夠不著她的嘴唇,那種距離感是障礙。他嘗試過跨越,依舊徒勞。

  他日本的老師又催促他回去,說他的一幅作品極有希望入圍畫院年度獎項,那樣的話他就擁有了留校任教的資格,同時還會得到一筆優厚的獎金。他無動於衷,他委婉地告訴渡野老師,他願意放棄。越洋電話那端傳來深深的歎息,之後是長久的沉默。

  他閉上眼睛,他知道他讓渡野君失望了,那個小個子一頭白髮的老師是他在日本唯一信服的人。

  下班後,他告訴惹塵他想去喝酒。說這話時他的眼神飄散恍惚,惹塵知道他肯定有心事了,就給家裡打了電話,然後陪他去酒吧。

  你當喝水啊?惹塵責備他,不自覺地聲音尖銳了一些。

  他漠然地笑。他說,你說什麼是酒,什麼是水?你告訴我。

  好,我告訴你,你一口氣喝下的那是毒藥,麻痹神經的毒藥,你需要的卻是一捧清水。

  他定定地看著惹塵,他想說,你就是一捧清水。但是他不能夠,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一隻結實的碗。他說,手指有縫隙啊。

  惹塵說,有縫隙是因為你沒有認真地捧住,你該用手心,懂麼?

  他不說話,他知道他說的手指有縫隙跟惹塵說的手指有縫隙不是一碼事。他沖侍者又要酒。

  惹塵說,好吧,要兩瓶,我陪你。

  看見惹塵眼底的火氣,他不忍心了,他抓起外套離開酒吧。

  他總不自覺地走向那個廢棄工廠的荒地。

  他聽見身後急促的腳步聲。本來是他招惹的這個女孩,可現在這個女孩卻一直跟著他,這也許是他的罪惡,他沖她大聲吼:你別跟著我,我煩你,你知不知道?

  惹塵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繼續追著他,可當他粗暴的第二次吼叫聲穿透耳膜時,她傻傻地站住了,眼淚,該死的眼淚,她胡亂地塗抹它。她喃喃地說,你是對我說話麼,韓醒岩。

  是啊,你很招人煩。他背對著她第三次吼叫。

  此刻,他雖然暴怒得像一頭狼,但卻保持著自以為是的清醒的理智,他不想讓這個女孩跟著他走進深淵。儘管女孩說不和他談戀愛,可他能感覺到她對他的那種依戀,甚至他能預料到這個女孩會是他的劫數。

  哦,那我走了……

  他聽見那柔軟的聲音在飄遠,他突然又害怕了,他害怕孤獨。

  他頹廢地跌坐在地上,周圍冷清的空氣是對他的嘲弄,它們說,看啊,這個男人多麼卑劣,對一個女孩叫嚷。它們說,多麼無恥啊,一個男人竟然不能控制自己的愛恨。它們一直喋喋不休地講話,他的頭腦有迸裂的感覺,那不是疼,是一種絕望。他生活裡有過太多的絕望,他能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難受。但絕望就不可以希望了麼?

  他猛地從地上爬起來,他大叫:惹塵,惹塵——

  沒有聲音回應他,他繼續喊:惹塵——

  他不以為流淚是羞恥,他放任它們肆意地淌。能怎樣?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狗屁!揚起頭,他沖著漆黑的天幕再一次大喊:惹塵——惹塵——

  我在這兒……

  一個怯怯的聲音響在他耳邊,他不相信地回頭。是她,那個他又愛又恨的女孩。他一把把她拉到懷裡。他聽見她流淚的聲音。

  他喃喃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惹塵,我錯了……惹塵,我道歉……

  他生怕她會離開,所以更緊地抱她。他聽見她小聲地說,韓醒岩,你勒疼我了。

  他這才鬆開她,又替她擦去眼淚。他說,傻丫頭,是我不好,不哭了啊。

  嗯,她點點頭。她想說不哭,可眼淚就是止不住。

  他拉她坐在身邊,他說你看這裡很荒涼是麼?但對我來說它是一道美麗的風景。你看那些殘垣斷壁,它們其實也有故事。你再看那棵大樹,它就是不死,它的枝幹被人砍伐了無數次,可每年春天它都會抽出新芽,然後過幾年又長成一棵年輕的樹。

  她其實什麼也看不見,但她還是點著頭。周圍的黑仿佛是一塊畫布,被身邊的這個男生塗抹出了各種色調的故事,她願意聽他。

  他說,我十歲之前一直在這兒。這兒有太多美好的記憶。

  她說,還有那只丟丟也是你在這兒撿回家的。

  嗯。他抱了抱她的肩膀。怕黑嗎?他問。

  她沒有回答,她只是讓頭微微地靠向他。

  他說,惹塵,多希望帶你看一場花火大會啊。你知道花火麼?

  她搖搖頭,沒有看過。

  嗯,他說,花火就是煙火,也叫「魔性之花」。這是日本夏季的盛事。你知道麼,日本女孩子認為一生當中,總要和情人看一次花火大會,這樣青春才沒有遺憾。那會兒,我也喜歡看花火,當一個人來去,我就想如果哪天我遇到一個好女孩,我一定要邀請她。

  嗯。

  惹塵,知道麼,當你看到那種聲光饗宴在瞬間展現著的藝術的極致美,你也要落淚的。瞧,我總是提眼淚,是不是不像男人?

  他沉默了一會,又繼續說,惹塵,我一直記得一位日本老人告訴我的話,他說那種看似無用的消遣恰恰是人們生存下去的一種喜悅。當煙火的炮聲穿透夜空,就像吹起了希望的號角;還有那絢美的圖形,從初綻到盛開,徹底燃燒,奮力迸裂,帶給人的又何止是目眩……嗯,老人說得真好。我憑著自己偏頗的理解畫了一幅名為「裂」的煙火圖,今天渡野老師電話告訴我,它有可能入圍畫院年度大獎。

  惹塵,你覺得我們的軀體是不是找不到靈魂?我那樣過,經常那樣,我嘗試過自己給自己一副枷鎖,可我又厭惡那種虛偽,何去何從的茫然裡,我就想那位日本老人的話。我在掙扎裡燃燒、裂變,可我卻無法體味他說的那種喜悅,也許我還需要繼續裂變下去吧。

  韓醒岩,我最佩服你洞察生命本質的能力,你的無謂和勇敢是一把刀刃,可能會割傷你的皮膚,甚至會割傷你的生活,可你淌著血沒有頹廢,你明白麼?

  嗯,惹塵,有機會能邀請你看一場火花大會麼?

  可是中國沒有花火大會啊?

  呵呵,聽了她的話他不禁笑了。他說,煙花燃放的時候,我會握著你的手,你的手心裡有我需要的清泉。

  她也笑。她說,其實溫暖,是一種痕跡,從煙花自心裡點燃的那一瞬。

  嗯,我該送你回家了。我知道你不冷,但時間太晚了,我怕你爸擔心。

  她不說話,乖乖地跟在他後面,左手緊緊地抓住他右手的小指,他喜歡這種感覺。

  他知道在剛才特殊的境況下他可以擁抱她,但現在卻不可乙太靠近她,他怕他的溫度灼傷到這個他愛的女孩。

  惹塵,你真好,剛才沒有走開。他說。

  她咯咯地笑了,我是一個人怕黑才留下的。

  他也跟著笑起來,眼前的這個女孩恰如那寒夜天際瑩潔的星子,傳遞著細密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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