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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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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亦來過 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到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 —— 《維摩經》 1 重覓何尋 北方的冬天,是嚴肅的。 昨天陳亞青還在電話裡抱怨秋天走得太乾脆,一點也不懂得留戀。 桑農一笑,其實他心裡明白陳亞青的話外話,但又怎樣?季節因循自然的規律,世間的物與事也莫不過如此,各自有各自的途徑。是非對錯只生長於當下。過了,也該化解了。 唯一讓他感慨的是,這二十幾年太過匆促。此岸,彼岸,朦朧亦具象。 如果有人問這世上什麼力量最大,他會說不是金錢權勢也不是人心欲望,而是時間。是的,時間,他很相信,時間連杜撰真實、篡改記憶的能力都有。 也並不是說他超脫,其實他也緊張,在突然得到消失了二十年的那個女人的消息後。如果說曾經有些女人經過了他的身體,那麼唯獨這個女人穿越了他的心臟,並把那柔軟的地方踐踏得千瘡百孔。確切地說,他不僅僅是緊張,而是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再度翻卷的波瀾。難道許久以來他試圖平復的海面也只是一個自我慰藉的假像嗎? 人往往如此,道理,人生的大道理幾乎都懂得,可當某些具體的環節套上身的時候,茫然也就跟著來了。邊走邊說吧,人生不就是走走停停嗎。他對自己說。 這些年他保持著良好的個人習慣,無論多忙,也無論是不是需要走近人群,他都講究把自己收拾得異常得體。也許這只是他骨子裡的一種堅持吧。如同女兒惹塵說,追求完美的人會責難一根鞋帶。他笑那乖巧的孩子,他說不對,爸爸早不苛求任何了。 今晚他穿了件棗紅色駝絨外套,搭配藏藍仔褲,休閒皮鞋。如果在陌生人看來,誰也不會相信他是一個十八歲女孩的父親。他也不說什麼,他不覺得自己年輕,同時他也不覺得自己會老。總是這樣,那些看似磨滅了的驕傲依舊頑固地殘存在他的骨頭裡。 等他趕到禹山酒店,陳亞青已經在門口候著了。他解釋說下午忙著辦了點別的事。陳亞青面無表情地說,你也沒遲到,不用解釋了吧,再說要解釋也不應該給我聽啊。 他不在意陳亞青的糟糕態度,多少他瞭解這個女人,知道她即便此刻說話含風帶刺的,但一到正式場合或者有第三個人在場她馬上會還原成一個規矩大方的女人。這點他早領教過,這也算是陳亞青的可愛之處了。 他說,我們到房間裡等吧,縵秋知道。陳亞青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只顧自個兒上樓去了。他搖頭一笑,女人啊女人,永遠都是這樣。 再說那個沈縵秋,她其實也早到了,只是她躲在車裡沒有出來。計程車司機委婉地催促她,她說師傅稍等一會兒,我給加錢。 她隔著玻璃窗看外面那個男人,那個曾讓她癡狂也讓她絕望的男人。本以為一切愛恨都隨雲煙不在了,可誰知道再看見他,還是忍不住的激動,她覺得眼淚順著臉頰似乎要流回昨日。可,殘酷而委婉的事實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努力安定了一下情緒,才下車。然後在服務生的帶領的下上三樓。5號房間。 她謝過服務生,自己動手敲門。 啊,縵秋,你可來了,我跟桑農還惦記你會不會迷路呢。陳亞青的熱情招呼似乎闖開了一條道。大家都比較自然地寒暄,落座。 縵秋說,我路過兩天,謝謝你們招待我。說完她看了一眼桑農。其實桑農這會兒很想問她昨天為什麼不肯見面,但又覺得這種場合不太合適,也許根本就沒必要問吧。 他說,這麼多年不見了,難得聚到一塊兒,剛才亞青還說很想念你呢。他把話頭又遞給陳亞青,然後他自顧自地掏出一支煙,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 陳亞青知道桑農今天請她來陪客的目的,無非就是想讓她緩和有可能僵持的氣氛罷了。要不是桑農相求她才不肯來呢,她會想念沈縵秋?笑話。她心裡暗自想,我憑什麼想念她,一個絕情的女人。但她還是極力掩飾住情緒,畢竟這個女人與自己沒有怨仇,況且她們之間的交往也不多,幾乎就算不得朋友,要不是中間的桑農,她們兩個也許是一生都不得相識的人。緣分啊,深深淺淺,奇妙得很,也古怪得很。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所以當桑農把話題遞給她時,她熱情地接了起來。只聽她說,是啊,是啊,我們大家都想你呢,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啊,也不給我們聯繫。 縵秋的臉上一直掛著微笑,從進門的那一刻起。她緩緩地說,一言難盡,漂泊了好幾個地方,呵呵,這一飄一蕩的就也就老了。 是啊,有孩子催著攆著我們想不老都不行。陳亞青說。 縵秋還是保持著微笑,她說,要是有個孩子也該有我們這麼高了。 嗯,我兒子比他爸都高,還有桑農家的惹塵也長成大姑娘了。你家呢,是男孩還是女孩?陳亞青問。 不到兩歲就沒了,那孩子命薄……縵秋臉上掛著的笑有些僵硬,她說不下去了。其實這些年她對兒子的夭折已經能平靜視之,可今天她卻突然想哭出聲。但她告誡自己,不能,一定不能。 我提議,我們是不是先放下往事,為今天的相逢舉杯。桑農說著話已經站起來,他把跟前那杯白酒換成幹紅。見縵秋盯著他的酒杯,他歉意地笑了笑,他說身體不行了,年輕的時候虧損比較厲害吧,這幾年幾乎都不再碰白酒。 飲盡三杯酒,算是見過客,縵秋吃菜,這可是我們北城最有特色的飯店,這些菜也是桑農精心安排的。 好的,謝謝你們。縵秋借著一杯酒的階梯,已經又把那微笑掛到了臉上。 跟料想的一樣,這頓飯吃得比較彆扭,儘管有陳亞青在中間活躍著。二十年的歲月,隔閡太多,疑慮太多,或許還有怨恨。這些無形中都生成了一張羅網,輕易地就網住傷感和忐忑。 從禹山酒店出來,他們打算一起送縵秋回她下榻的千安賓館,可陳亞青丈夫打來電話,說家裡有事叫她回去。陳亞青說,不好意思,縵秋,改天我去看你吧,反正你要多住幾日啊。 好的,亞青,謝謝你。縵秋走上前輕輕擁抱陳亞青,陳亞青卻飛快地向後閃了一下。這個細小的動作也許桑農不會注意到。 陳亞青的先行撤退對桑農來說也是始料未及的,他本打算大家一起送縵秋,然後再各自回家。其實他也不是怕面對縵秋,他只是不想給一些舊疤痕留下復蘇的空隙。有些疼痛對一個男人來說也許不算什麼,但是對一個遠道而來,並且是走了二十年的女人來講似乎有些殘忍。 他想起昨天去接她的時候,她竟然打來電話說已經到入住的賓館了,而當他趕到賓館時,她卻又電話告訴他她休息了。當時,他有點不明白,是這個女人主動聯繫他的,要不然他不會知道她要來北城。但來了,卻又不見,這是為什麼?他不明白。他剛離開賓館,她卻又打來電話,她說晚上一起吃飯吧。他說好的,為你接風洗塵,我來安排。 他想他還是不太懂女人,有時候女人的心縹緲到沒有可以把握的線索,而有時候又那麼明顯地透露出依戀。如此刻,她說,桑農,晚上可以多陪我會兒嗎?他沉默不語,算是應允。 沿著北城最繁華的大街,他們漫步。兩人之間的距離卻很微妙,一前一後,不遠不近的。他於前,她跟後。她輕聲說,那時候是你走後面的吧。他嗯了一聲。 二十多年前,與此比鄰的小城,那個一到冬天就有滿大街麥芽糖叫賣聲的小城,被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從東頭走到西頭,又從西頭走到南頭。也是一前一後,女孩在前面吃著麥芽糖蹦跳,男孩在後面欣賞著女孩的背影,作一些即興詩歌。 後來就沒有吃過麥芽糖,不知道這個城市有沒有?她問。 這裡是北城,不會有麥芽糖。他回答。 嗯,桑農,你為什麼不問我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哦,你要是想說的話一定會告訴我。 別這樣對我吧,桑農,這麼多年了還有什麼恩怨放不開?我都不…… 你都不恨了是嗎?縵秋。其實我也沒恨了。但我不知道我可以問你什麼,而你可以告訴我什麼。我只是想保持平靜,不去撕扯那些不該觸摸的東西。不是當時了,不是嗎? 可我分明感覺到了一股涼氣。 有嗎?如果有的話,我以為它來自你的內心。 看你,桑農,我沒必要跑這麼遠來和你吵架吧。 縵秋,你多心了。我也是在盡地主之誼招待你,如果怠慢了還希望你不要掛在心上。 我……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可以好好地說話,或者不說話。 還是打車送你回去吧,北城的冬夜太冷,怕你適應不了。 他也不等她回答,就招手攔了一輛計程車。 一路無語。到千安賓館門口,他對她說,你自己上樓吧,我順車回去。 她低著頭,沒有搭話。看到她沉默的樣子,他忽然心疼了。 早點睡,別胡思亂想,明天一早我就過來看你。他搖下車窗,輕聲叮囑她。她微微一笑。 但她沒有上樓,她想就那麼站一會兒,哪怕就一小會兒。 其實,這些他知道,透過計程車的後視鏡,他能看見她的影子。他也知道,她會安靜地站上一會兒的。 他覺得自己簡直不可理喻,本來在沒見到她時,他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能拋開了,甚至在禹山酒店他還可以保持這種淡然的態度。但為什麼與她單獨在一起時,他就會莫名其妙的要煩躁呢?他甚至說出一些刻薄的話,還拼命掩飾自己是多麼的不在乎,又多麼的寬厚。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虛偽亦薄弱的人性嗎?連一個具有思想的老男人都無法拒絕它的牽引和賣弄嗎?他這樣解嘲自己,老男人,喪失了青春和幸福之後又活了一些年輪的老男人。跟大樹一樣,剖開樹身,橫截面上那一圈圈的記載就是日子劃過的痕跡。想起大樹,他的心一下子柔軟了,他想家裡的小樹一定還在等他。 他從計程車上下來,然後進社區,然後回家,他的速度是飛快的。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迫切地想看到他的小樹。 果然,他的小樹還沒睡覺。他松了一口氣。但他說出口的話卻是,惹塵,怎麼還不睡覺? 他的小樹很委屈,撅著嘴巴說,人家不是等你嘛,看你這樣晚了都不回來。 他說,傻丫頭,我是小孩嗎?還擔心我走丟啊。 是啊,我怕你不回來了。 傻瓜,真的是個小傻瓜,我不回來,我去哪兒?說完這句話,他的鼻子有點酸。 他假裝生氣的樣子,他說,告訴你啊,惹塵,不許把我當成小老頭,在我的智商還保持在4.8之前。 「4.8」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小秘密,一提到這個惹塵也笑了。她說,好,好,保證不丟了你,我要把你放口袋裡,走哪兒帶哪兒。 他撓她的頭髮,命令她趕緊去睡。 她淡淡地笑著,然後又乖乖地進了臥室。 他去洗澡間狠狠地把自己沖刷了一遍。儘管熱氣開著,可室內的溫度卻上不來,他不在乎,他很迫切地想洗澡,如同剛才迫切地想見他的小樹一樣。 他甚至還覺得自己的頭腦一下子有些亂了,往常修來的鎮定也在逐漸潰敗。 回到臥室,他重重地躺到大床上。 他從來都是一個人睡,應該說從惹塵四歲以後他就一直自己一個臥室。隔壁大點的房間是白萍的,小點的房間是惹塵的。他在中間,如同挑扁擔。 他小時候挑過扁擔,那是在老家,吃水要去村子外的井裡打。他挑扁擔自然是與眾不同,他會一邊晃悠一邊哼唱小曲,甚至他還可以跳上幾趟花腿,所謂的花腿其實就是小孩子玩的一種跳格子遊戲。而每次到家,再看那桶裡的水也濺出去了一大半。父親罵他,他不服氣,他說給你灌滿缸就是了。他不在乎多往返幾次,他依舊會在路上亂蹦亂唱的。 其實他不願意回想這些。他實在是得罪了自己的親生父親,要不是大哥勸著,估計父親真不認他了。不過就算還相認又怎樣?他們已經又有五年沒相見了。他唯一感到欣慰的事就是把翻譯書稿掙的幾萬塊錢都給家寄了去。如果提到這些錢,不得不說感謝陳亞青,本來翻譯一套書也掙不了多少,但陳亞青從中間搗鼓了一番,不知道怎麼回事那位出版界的外商就硬是點名只讓桑農獨立做翻譯工作,報酬還提升了好幾倍。 他翻了個身。他覺得他能控制自己不想關於縵秋的任何事,並且半個小時之內他也做到了。於是他又心裡說,其實有什麼呢,一切心魔都是自心起。 他放開那條刻意設置的思想封鎖線。他覺得明天帶縵秋四處轉轉也行,估計陳亞青會沒時間,她大小是個領導,需要正常坐班,不像他是自由人。但如果不叫陳亞青的話,他能不能保證不帶情緒跟縵秋說話呢?能。為什麼不能?老朋友了,就當彼此只是好久不見的老朋友。 他安了自己的心,也寬了自己的心,他覺得人還是可以調控自己情緒的,畢竟這一把年紀了。過年就是四十五歲,惹塵說那天要在家裡搞一個小聚餐。其實在北城他沒有多少可以交往的朋友,除了陳亞青這個老同學,再有就是幾個文學上的朋友,不過那些人比他古怪的多,天天研究學問、爬格子,很少互相走動。所以惹塵要搞聚餐,肯定是召集她那幾個小朋友來。 他把第二天的遊玩路線已經預想好,先帶縵秋去城南的玉石城走走,那是周圍幾個城市中最大的古玩玉器集中市場,他還記得縵秋喜歡這些東西。然後安排吃午飯,下午再去生態植物園,或者老街巷。 等差不多把這些想妥時,他也覺出了困意。 他說,現在只需要閉上眼睛。 是的,就這麼簡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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