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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她在《櫻大鑒》上讀到,賞櫻在日本成為風雅之事,始于平安時代。那之前,櫻花在日本的地位沒有這麼重要,獨佔鰲頭的是梅花,但是豐臣秀吉的一次活動改變了這一切。

  那是一五九八年的三月十五日,豐臣秀吉在京都醍醐寺舉行了一次盛大的賞花會,玩賞的就是櫻花。這次花會舉辦得極為奢華,在歷史上都留下了重要的一筆,史稱「醍醐の花見」。「花見」一詞也成為賞櫻盛宴的代名詞。日本政府將國民櫻花節定於三月十五日開始,既考慮到了物候因素,也包括了紀念豐臣秀吉這一次花見的意思。

  豐臣秀吉開啟的這一新的潮流,在貴族階層流傳了很長一段時期。直到江戶時代之後,櫻花已不只是貴族獨賞,所有階層的人都對這種花產生了偏愛。花見開始成為普通日本人一年中必然要做的事。

  慕顏在《讀賣新聞》和《朝日新聞》上都讀到了,櫻前線將在四月初抵達東京。

  從這個時候開始,直到四月中旬,都是東京的櫻時,最主要的幾種櫻花都會在這期間盛開和凋謝。

  而這個時間,也正是早稻田大學春學期剛開始那幾天。她覺得這是一個美麗的巧合。

  兒玉教授和慕顏談起櫻花,就非常高興,屢次說想帶她一起去某個地方看一種獨特名貴的櫻花。儘管因為等待東京櫻時的到來,這願望一直還沒有實現,平時習慣寶相莊嚴做學問的教授已經微笑了好幾次。

  日語有一種專門的表達,叫做「櫻狩」,又叫做「花狩」,說的正是從住處到賞花處那一段滿含喜悅期待的時間。

  慕顏不禁認為,可愛的兒玉教授每次和她談起櫻花,都在心理上經歷了一次美麗的櫻狩。

  兒玉教授說得很多了,慕顏也逐漸記住她提到的那些著名的櫻花勝景。

  山梨縣武川町那株超過一千八百年的江戶彼岸櫻,樹圍已達十三點五米,是全國最巨大的一株,被叫做「山高神代」;北海道靜內町的「二十間道路」,八公里的路兩旁種植上萬株櫻花,是日本境內最長最浪漫的櫻花之路;奈良市知足院的霞櫻系八重櫻,紅粉清淺,雅麗絕俗,已被列入國家天然紀念物;新潟縣京瀨村的梅護寺的數珠掛櫻,傳說為親鸞商人手植……但是,直到櫻前線離開東京,一直抵達最北部的北海道、她也沒能和兒玉教授一起離開東京,去異地領略那漫天費伍德櫻吹雪。

  早稻田校園內有很多櫻花樹,其中大多是美麗的染井吉野。

  據說這種櫻花是大山櫻和江戶彼岸雜交而成的。它們含苞時花蕾粉紅,仿佛是思春女子羞澀的容顏。忽然這些花紛紛開放,花朵卻是白色為主,有一點淡淡的紅暈,清麗中又顯華美,在和暖春風與燦爛的眼光下,妖豔不可方物。

  這樣嫵媚動人的花朵,開始繽紛,謝時燦爛,花期最多也不過一星期光景,短得令人惆悵。所以日語中有一句諺語,叫做「櫻花七日」。

  慕顏在校園裡行走時,路過櫻花樹下,忍不住就會放緩腳步。

  週五下午,她正想著兒玉教授大概是不會邀請她出遊了,預備自己安排一下,卻接到了後者的電話。

  「請你到我的園子裡來,觀賞初櫻。」兒玉教授說。

  慕顏記得教授是有個小小的花園子,但拜訪她時多半在居室裡安安靜靜地說話,不曾仔細欣賞過那花園,依稀見過是有些花木,不清楚其中有多少櫻花樹。

  她依約到了兒玉千代家中,教授帶她到園子中。那裡果然有幾株櫻花。

  慕顏認得的有染井吉野、江戶彼岸、大島櫻和豆櫻,此外的就分不出來。其中一株櫻花尤其特別,它不像別的樹,開起來一片輕紅淺白,枝梗間卻綴滿微微綻開的黃綠色花朵。

  這種花看起來中等大小,此時雖然只吐露了一點點消息,卻仿佛優雅隱約的微笑一樣,淺淺的表情裡含義不盡,讓人覺得神秘綺麗,不由得推想它盛放時會有何等的豔光。

  兒玉教授和她在櫻花樹下席地而坐,從裝食物的籃子裡取出一些東西:不光有壽司卷,還有應景的櫻花湯、櫻花餅,以及小小的一樽本格燒酎。

  慕顏看了一眼前面那淺淺的半杯燒酎,心中有些發怵——雖然是很溫和的低度白酒,終究也是白酒。

  「這株禦衣黃,是我最心愛的櫻花,算是尋常見不到的珍品。」兒玉教授指點著那一樹微開的黃綠色花朵說,「世人大多喜歡在全盛之際賞櫻,也有人選擇二分開、三分開的時候。我獨偏愛初花,所以此時約你來,一起舉行花見。」

  「果然是非常罕見的顏色,非常嬌媚的姿態。」慕顏由衷地讚美。

  兒玉教授輕歎一聲,端起酒杯,見她有些遲疑,解釋說:「水割的,不是純飲,不傷人。」

  慕顏雖不大喝酒,但此次來是為了深化日語功力,閑讀報紙雜誌時連飲食文化也很少放過,對流行的燒酎喝法也略有印象。她既知道水割即是四分酒六分水,心中少了畏怯,也端起了酒杯。

  然而此時這場景有些熟悉,她忽然想起兒玉教授離開北京之前那個下午。

  那一天,教授對她說了自己的少年往事,也可以說是恨事——若非本人親口講述,她永遠也想不到,素來端莊嚴謹的兒玉教授對一段感情會那樣的執迷不悔。

  來早稻田以後,兩人雖然素常見面,但不是討論語言、文學,就是說些瑣碎的家常話,再也不涉及這種未免輕褻的私密話題,卻不料兒玉教授在喝賞花酒時一個舉杯的動作,讓她有了某種強烈的預感。

  兩人閒談幾句,吃了點兒東西,喝了點兒酒,兒玉教授的兩頰慢慢變得嫣紅。

  「從美國回來之後,去沖繩沒見到人,我就再也沒有專程出門去欣賞別處的櫻花,」她對慕顏說,「一次也沒有過。」

  慕顏默默地看著她,知道還有下文。

  「出國之前沒有先去沖繩看寒緋櫻,是我最大的遺憾。」兒玉教授說,「留給我的,只有櫻花樹下的一張照片了。」

  她曾經說過,那個名叫不破的軍人,樣子幾乎就像戰國時代的森蘭丸那樣完美。

  森蘭丸的俊美傾倒了很多歌世紀的人。一名他那樣的男子,秉稀世姿容,站在清豔的櫻花樹下,會是什麼樣子呢?

  慕顏不禁神往,同時又恍然大悟,更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齣悲劇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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