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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大伯是這個家裡惟一響噹噹的名牌大學生,搞地質,在雲南一個煤礦裡壓斷了腰。他有嚴重的冠心病, 不能走遠路,他到我家裡來和我父親聊天,坐久了不能直接站起來,必須先坐著搓十幾分鐘的腿把腿搓熱再 起身,因為他的腿已經麻木僵硬了,走到哪裡口袋裡都裝著幾個藥瓶,嘩嘩響。連堂表都稱讚他上知天文下 知地理,他曾經在堂表引以為豪的畫上做出過修改,堂表竟然欣然接受了。

  他有一米八,有些駝背,頭上長了個鴿子蛋大小的包,像鵝卵石一樣光滑。退休以後在家裡幫人設計圖 紙,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還免費幫石匠們寫碑文。他走到街上,慢騰騰的,總是裡面的衣服長,外面的衣服短,誰也看不出這個人有著將近一百萬的積蓄。

  他不是祖母親生的,是祖父前妻遺留下來的。每年祖父的生日、忌日、祖母的生日、過年過節,他都准 時提一些水果和雞蛋,幾十年如一日。他是個忠孝的人,他年輕時在一個公司出任經理,別人送禮來,他連 家裡的燈都不敢打開,假裝不在家外出了。他幫人家監工,毒辣的太陽無論怎麼曬他都不往樹陰下站。如果黃家還有那麼一個值得一提的人,首先就想到他。

  第十三節

  同父異母,千差萬別。

  究竟祖母是如何攀附到祖父的。一條低賤的血脈是怎樣像藤蘿、鐵絲蟲一樣勾搭、纏繞並勒進一條尊貴的血脈裡的。

  她生在鄉下,獨生女。父親是個屠夫,殺豬的,可是家裡除了過年,從來沒吃過一頓豬肉。他殺豬手上 有油,每天在鍋裡洗手。出門去看一頭準備殺的豬,被抓去當挑夫,直到死了才被人抬回來,放在門口。家 裡住的地方原來是一個地主家的豬欄,門都沒有。沒有棉絮,到了冬天就把一年到頭全部的幾件衣服都穿在 身上,膝蓋以下,肘子以下,都露在冷天裡。她記得她父親出門時總是背著一隻竹筒,有四截長。裡面背了 一些鹽或者一塊光洋,回來時背一些煙草或者一筒豬血。屍體抬回來的時候,竹筒已經不見了。

  祖母沒有工夫哭,只好過繼了一個親戚家駝背的男孩子。比她大,成了她的哥哥,就是我父親痛恨的舅 父。他晚年背駝得要墊一尺高的枕頭、木箱子睡覺才不吃虧,否則像一隻被翻過來的烏龜,四肢劃啊劃。

  她和他的感情倒是很好,她認為她和她母親能夠不餓死,多虧了他幼年當挑夫,挑重物,結果害他落下 了一輩子的殘疾。這麼多年了,連我祖母本人都記不起來她哥哥是在來她家之前駝的,還是來她家之後駝的 了。但是她肯定就算他是來她家之前駝的,也是來了她家之後她家使他更加駝的。

  他是她多年來對於家鄉的感情的牽連。

  年老以後她坐車去看望他,先給他掛了電話。他還是早出晚歸了,沒有一下車就見到他。在梨水流經她 故鄉的河段上,他深一腳淺一腳踏在晚霞跌落的河灘上,用一顆石子梗破一根竹竿的一端,使上斷摣開,來 驅趕淘氣的領頭鴨。不知道這樣的竹竿是不是讓鴨子們覺得威嚴和可怕。她聽見她哥哥喊到,啊裡啊裡啊裡啊裡。

  她家裡沒有多餘的勞力,女兒家也要幹重活,免去了裹小腳。還是穿了耳洞,因為她母親有副銀耳環, 將來要傳給她。把一塊曬乾的蘿蔔燒熱了,像一片糕點,貼在耳垂上,緊接著一根針抵了進去,穿進蘿蔔鑽 過耳垂。完全是一隻雞蛋的誘惑,她母親答應事後給她煮一隻雞蛋吃作補償。她疼得暈死過去,她母親嚇壞了,不敢穿第二隻。

  她只有一隻耳洞,多年來還沒有癒合,我現在拈起她的左耳,對著光,可以瞧見針眼大的逢。

  她小時侯聽說穿了耳洞的女人下輩子繼續做女兒,不打耳洞的女人下輩子改做男兒,當時她還不是無神 論者,為自己下輩子的不男不女擔驚受怕好多年,直到遇到我的祖父。他帶領她革命,給她講道理,他徹底解放了她。

  她小時侯爬枇杷樹摔斷了腿,她母親到半山腰的廟裡求神,求來了一些新鮮的香灰,兌了口水,敷在她 膝蓋上,腿爛了幾個月,都快爛斷了,傷勢得不到重視,覺得沒意思,調頭複元了。

  家裡原本有頭牛,在河裡喝水喝進了螞蝗,瘦得皮包骨,剝開牛皮一看,一肚子全是螞蝗,裝了幾瓢瓜 ,用火燒死了。螞蝗營養好,是吃血長大的,燃燒起來那股香味真讓人酥軟和迷惑。

  她給地主放牛,人去村裡的學堂偷聽課,地球上,七大洲,四大洋,太平洋、北冰洋、什麼洋、什麼洋 。老師看不過意了,把她喊進教室來聽,安排她挨著一個臨村的地主溫和而友好的小兒子坐,同看他的那一 本書。大家嘲笑她鞋子都沒有穿。她不敢,就在旁邊半蹲著,眼睛湊過去瞧。他狡猾地看了她一眼,裝做打 呵欠、打瞌睡,把書朝她那邊推過去一大半。上完了一堂課,她的腰都伸不直了,只好貓著腰摸出教室,背抵在牆壁上好半天,才恢復。

  這個地主的兒子年老的時候到我家裡來過,我給他端茶,杯子都快嚇掉了,他只有一隻眼睛睜開著,另 一隻眼睛似乎被縫了起來,看起來很操勞很蒼老,讓我想到一個詞,不速之客。要不是聽他們說起往事,我 也猜不到這位一隻眼有過衣食無憂的出身。我祖母也驚詫他眼睛裡的傷,但是都是領教過那個時代的人,很快就領會了。

  他的眼睛是在文革裡瞎的,他們用一截竹筒,前後相通的,生火的時候用來吹火的那種。竹筒的一端抵 在他眼眶上,把他的眼珠子框進去,他們開始拍竹筒的另一端。一個人拍的時候,其餘的人開始拍手打節拍 。一個人半天拍不出來,大家輪流拍。終於拍出來了,還粘在竹筒上,拍的人從竹筒這邊用力一吹,眼珠子 掉在地上,跟隨著、牽連著它的一些肉裹了灰,其餘的人要去踩,拍的那個人制止了,把它撿起來交給他, 同學一場,以便以後給他留個全屍。它睡在他蜷曲的手掌上,像一隻蛇的膽,一朵藥流下來的胚胎。那時候人們有無窮無盡的仇恨和想像,都花在刑罰上。

  很多次他以為自己活不過去了,失去一隻眼睛的疼使他沒有勇氣再失去生命。他以為他的一個頭顱一張 臉會隨之爛掉,偏偏他連炎都沒有怎麼發,可能是竹筒吹過火,有殺菌的功效。他還是活了下來。他們看到 這只眼睛,漸漸平息了,原諒了他的出身。他現在還生活在他們、他們後人的周圍,他們大多數都沒走出來、困在原地了,不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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